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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十世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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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里的句子,诗意悲戚,怨女们的哭声亦是万分伤感,让人只听到一半,就忍不住鼻子发酸,悲从心来。果然,司空摘星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经哽咽:“放开叶天……老子陪你玩到底……老子长这么大,还从没喜欢过……真心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只有莫邪……”竹海一乱,竹竿、竹叶当风而舞,更有无数全枯、半黄、断折、残缺的叶片随风落下,扑扑簌簌地落在叶天肩上。此情此境,充满了寒秋之末的肃杀。“你不来吗?你真的不来吗?”

方纯的幻影再度出现于十几步之外的竹影暗处。她那双优雅的黑眉深深蹙着,长睫毛无力地垂着,双眼中再也不见秋水般的盈盈光泽,只剩悲凉与凄惶。叶天脑海中掠过刹那间的迷惘,明知眼前的竹海与女子皆是幻影,但又茫然思忖:“真爱方纯的话,爱真实世界中的她与爱空空幻影的她有区别吗?世上最真之爱也不过是思想的交流、灵魂的沟通。那么,牺牲我的肉身,只剩灵魂去陪伴此刻她的幻影,岂不也是‘爱’的一种?如果我不随她去,她的幻影在这虚拟世界中也是形只影单、孤苦无依的,不是吗?”

“你不来,我的世界将是一片晦暗。”

方纯向竹海更深处一指。果然,远方毛竹全都被浓密的黑云罩住,再向前二十步,就会踏入云雾中去。“我去。”

叶天下意识地答应。方纯脸上立刻有了笑容,扬起手臂,向叶天招引:“好,你能这样做,我很欣慰。”

她虽然没有开口要叶天过去,但手上动作,已经明明白白地向他传达了这一点。“不要去!”

小彩在叫。“他奶奶的叶天,你不能去,外面还有很多大事等着你去做呢!”

司空摘星也在叫。“来吧,牵着我的手,到我们的世界中去,那不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方纯微笑着,不必提高音调,就盖过了小彩与司空摘星加起来的声音。浓雾四起,卷地而来,渐渐化为一道屏障,将外面的声音阻断。而这屏障继续蔓延,最终变为一条灰色的拱廊,叶天在此端,方纯在彼端。只要他向前走,就一定能丝毫不受干扰地走到方纯身边去。“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出门看伙伴,伙伴皆惊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小彩高诵《木兰辞》的声音破空而来,如同一名巨人手持斧凿,一下一下敲打在拱廊上,要将这浓得化不开的雾彻底撕碎。拱廊动荡摇撼着,但却始终坚韧致密,不露破绽。“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方纯亦手扶竹竿站定,苍白无血的双唇缓缓噏动着,低声吟诵柳永《雨霖铃》中的词句,与小彩的《木兰辞》对抗。小彩诵到“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这四句,《木兰辞》已经结束,而方纯的《雨霖铃》却正好到了最高潮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柳永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字耆卿,排行第七,又称柳七。宋仁宗朝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故世称“柳屯田”。他以毕生精力作词,是宋代婉约词派的代表词人,男欢女爱、别恨离愁、剪红刻翠的“艳科”、旖旎温柔的“情语”都是他最擅长的主题。这首《雨霖铃》是柳词中的杰作,上阕写临别时的情景,下阕写别后相思之苦,全词起伏跌宕,声情双绘,是宋元时期流行的“宋金十大曲”之一。《木兰辞》与《雨霖铃》在中国古诗词历史上的地位不分伯仲,但小彩的年龄、阅历却不能与方纯相提并论,所以无论气势、度量、语调、顿挫还是攻击力、杀伤力都处于下风。“哇”地一声,有人吐血倒地,伴着司空摘星的一声惊叫:“小彩——”“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方纯诵完了最后一句,泫然独立,落叶已经埋至她的脚踝。竹海之内愁云惨淡,残叶飘飞,叶天眼中看到的一切,渐渐模糊晦暗,仿佛天地之间已经了无生之乐趣。一股“遗世独立、断翅单飞”的悲哀感悄然浮起于叶天的心头,那首《雨霖铃》仿佛是一个暗号,使他觉得再不跟过去,恐怕就要永远失去方纯了。不如就此归去,与伊人一起隐退山野,老死林下。“古人说,凡有水井处,皆能咏柳词。可见,世间薄情寡义者多不胜数。诵完了这一阕词,我就要离去了。”

方纯决绝地转身,走向竹海深处。“不要走,等等我。”

叶天情不自禁地扬声大叫。“你要来便来,我不迎且不拒;你不来便不来,我无悲亦无喜……”方纯已经进入浓雾暗影,衣衫长发全都迎风飘飞。再走几步,她纤细的身体摇摇晃晃,仿佛也将随风飞去。蓦地,叶天闻到一股奇怪之极的香味,仔细闻了闻,竟然是一股奶香。在这种情况下,绝对不应该出现这种味道。稍后,他更是隐约听到了阵阵婴儿啼哭之声。“哪里来的哭声?”

他的两边太阳穴猛地刺痛起来,一瞬间似乎想到了许多许多事,“那是什么地方?一排山坡上的小茅屋,太阳照着绿茸茸的草地,门外的两棵大树之间扯着绳子,上面晾晒着大大小小的尿布……婴儿的哭声似乎就是从茅屋里传出的,听声音,那是一个出生不久的健康男婴,哭声既急切又响亮。我到过这地方吗?我记忆中怎么会藏着那样的画面?那是谁家的孩子……”“月亮婆婆抱抱,看看宝宝洗澡;太阳公公闹闹,晒着宝宝袄袄;松鼠哥哥吵吵,陪着宝宝玩玩,孔雀姐姐跳跳,逗着宝宝笑笑……”一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声音响在叶天耳边,不是方纯,更不是孔雀。那声音是完全陌生的,叶天发誓自己记事以来,从未听到过这个人的声音。但是,他一听到那女子低低哼唱童谣之时,一股热流呼地一下从心底涌出,直接冲向眼窝。“吧嗒、吧嗒”两声,两颗温热的泪珠落在他的手背上,跌得粉粉碎,落入脚下枯叶之中。“是谁?是谁在说话?是……谁?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热泪来不及从眼眶中涌出,一小部分向喉中倒灌,呛得他急剧地咳嗽起来。“没有人说话。”

方纯的声音从浓雾中传来,“你不来,必有不来的理由,不用分辩,更无需内疚。”

叶天惶急地摇头:“不不,不是……我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对我而言很重要,它让我想起了……”“想起了什么?”

方纯的音量突然放大,一下子包围住叶天。一刹那,竹海内四面八方全都是那一句“想起了什么”,盖过了所有杂音。婴儿的哭声、女子的童谣一旦消失,叶天的思想又被方纯控制,一步一步跟上去。“嘿嘿,你们东一首西一首、前一首后一首地吟诗作对,说得老子我也诗兴大发了。好好好,我司空摘星也来一首。来一首什么呢?我是‘神偷之王’,来就来点霸气十足的,听好喽——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物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那是伟人词作中的《沁园春?长沙》,词风恢弘大气,措辞波澜壮阔,带着睥睨天下、卓尔不群的伟岸气势。《雨霖铃》说的是“冷落清秋”,《沁园春?长沙》写的却是“秋高气爽、胸怀天下”的英雄气概,一小一大,一弱一强,不用评判,高下自明。“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下阕诵完,竹海中的悲凉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看似胸无点墨、狗屁不通的司空摘星这一次竟出口成章,误打误撞,完胜方纯。浓雾速退,方纯的幻影也立刻消失了。“叶天,定住心神,别给这老娘们忽悠死了。记住,你肩上还担负着两大重任,一个是解救方纯,一个是调查你老爹的死因。咱们实在没必要跟她在这里纠缠,青龙这家伙出现了,肯定会搞出漫天风雨来。我们再不抓紧点,就等着他奶奶的大家伙儿相互收尸吧!”

司空摘星的嗓子有些沙哑,必定是刚才全力诵词,声带已经受伤。“序曰: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孔雀冷峻凄清的声音响起,诵的正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该诗取材于东汉献帝年间发生在庐江郡(治舒县,汉末迁皖县,均在今安徽境内)的一桩婚姻悲剧。历代传唱,是文学家艺术创作的不竭源泉,与南北朝的《木兰辞》并称“乐府双璧”及“叙事诗双璧”,后人又将《孔雀东南飞》、《木兰诗》与唐代韦庄的《秦妇吟》并称为“乐府三绝”。“叶天,叶天,叶天……”司空摘星声嘶力竭地叫了三声,气势越来越弱。“苦……啊……我……苦……啊……”竹海内渐渐飘起了冰凉的雨丝,四面八方,有无数或尖厉、或幽怨、或抽泣、或愤懑的女声一起叫着、叹着、哭着、嘶吼着。竹叶又开始落了,但这一次落的全都是绿叶和嫩芽。转瞬间,所有毛竹都变成了孤零零、精赤赤的竹竿,生机皆无。“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孔雀已经诵读到“刘氏无端遭休含悲离家”那一节。“叶天,我不行了……”司空摘星的声音彻底消失了。竹林左右一分,竹海中忽然出现了一座古意盎然、外观陈旧的青灰色宝塔来。塔共十层,每一层的四周都是翘曲的勾角飞檐,檐角挂着数不清的铁马铜铃,都在风中铃铃乱响。宝塔下面不是平坦的广场,而是一大片鹅卵石河滩,数条纵横的小溪穿过宝塔第一层,各自淙淙流去。“那是什么地方?方纯就在那里吗?”

叶天喃喃地自问。“那就是十世之塔,苗疆之蛊的原始发源地,是每一个炼蛊师最向往的地方。据说,能够进入十世之塔的人,就能参悟苗蛊的至高境界,成为超级炼蛊师,穿越生死界限。”

一个女子的声音悄悄回答他。“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叶天缓缓地踏上河滩。脚底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全都的浑圆洁白的,不知已经被流水冲刷了几百年。鹅卵石缝隙中,溪水漫延,波光粼粼,仿佛无数双神秘的眼睛,在窥视着叶天心底的秘密。“这个问题,只能问你自己。因为能到这里来的,都是与苗蛊有深厚渊源的人。你的记忆深处,一定有一些什么东西是跟十世之塔有关的,难道你不觉得吗?”

那女子吃吃地笑起来。叶天警觉地问:“你不是孔雀,那么你是谁?”

“嘻嘻嘻嘻……”女子笑着,并不直接回答,而是自言自语地低语,“我总是觉得今天的事有些不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呢?我已经找到了最佳时机,借助孔雀的力量到达了十世之塔,只要再向前一步,就能联络上天魔女的思想,与这位苗疆第一炼蛊师做心灵的沟通。可是,前面还是隔着一层窗户纸,费尽心思无法捅破。到底是为什么呢?可惜哥哥不在了,如果能够进行‘兄妹骨血双修’,所有难题就迎刃而解了。老天,何苦如此折磨我呢?让我看见成功的捷径却不能踏足……”“元如意,你是元如意!”

叶天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身在幻觉之中,他的思想意识变得极为迟钝,到现在才分辨清女子的身份。对方并不回答,而是继续咕咕哝哝地低语:“可惜,可惜,可惜之极。如果没有泸沽湖一役,如果我和哥哥不动贪念,搅进台湾人与日本人的大熔炉秘密之战,哥哥就不会死。那么,此时此刻,我们的思想就将直达苗疆蛊术的最高境界,与天魔女进行沟通,进入‘十世之塔’了。我费尽心机,筹谋数年,辜负了大好的青春年华,竟然还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莫非是天意如此,不让我元氏一族成为苗疆蛊术之王——”“元如意,滚出我的蛊阵,当心我连你一起灭了!”

孔雀停止诵诗,提气怒喝,截断了元如意的低语。那一声,仿佛就响在叶天耳边,恍如炸雷霹雳,把他从幻觉深渊中惊起。“哇……哇……”婴儿的啼哭声再次传来。叶天循着声音望去,溪流石滩之上笼着一层轻纱般的薄雾,阻断了他的视线。“睡吧睡吧,娘的宝贝;睡吧睡吧,盖上花被;睡吧睡吧,娘的宝贝;睡吧睡吧,捋捋腿腿……”女子的童谣跟着响起。“娘。”

叶天在心底低低地叫了一声。他只觉得那女子的声音如一勺刚刚从蜂箱里摇出的蜜糖,温暖润滑,甜彻肺腑,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童年时代的午夜梦回之时。彼时,他最渴望的就是叫一声“娘”,然后得到一声温柔关切的应答,随后还有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拍打,哄他入睡。“你在哪里?你是谁?”

他惶惑地向着薄雾深处叫了两声。可是,仍旧没人回应。随着婴儿啼哭声渐渐消失,那童谣声也听不到了。叶天只觉得胸口热血翻涌,浑身都无法抑制地燥热起来,浑然忘却了海豹突击队的战斗生涯和云南之行的使命,只想深入幻觉核心,找到那婴儿与哼着童谣的女子。元如意冷冷一笑:“嘿嘿,孔雀,你的《孔雀东南飞》是‘唐诗宋词蛊’中最耗费心力精血的一种,不诵完,气血无法完成最后循环,就像两岁孩子坐在浴缸里放水,不用别人动手,自己就把自己溺毙了。听我良言相劝,你摆你的杀人阵,我找我的天魔女,谁也不要干涉谁。惹恼了我,先将竹海连根拔起,把你变成白痴废物。”

孔雀立刻语塞,猛提了一口气,不敢回嘴争辩,而是继续诵读下去:“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一首《孔雀东南飞》诵完,竹海结成圆阵,乌云连成顶盖,将叶天困死在溪流纵横的河滩上,远端无去路,身后无归路,唯一相伴的,只有眼前这座孤单矗立的十世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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