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岔路口后,你进入小道暗处隐藏,等我先去探明情况。”
叶天不容置辩地冷静下令。方纯没有反驳,而是将上满子弹的短枪插入叶天的口袋,伸出手臂,给了他一个浅浅的拥抱。这种时候,服从命令就是最明智的选择。这里是战场,叶天是指挥官,而她唯一要做的,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到达岔路口后,叶天继续向前,方纯则悄然隐入暗处。再向前去,便看到石砌楼梯,一侧向上,一侧向下。叶天伏地听声,却始终听不到黑星社人马发出的噪声。他不禁暗暗担忧:“那群人是永远都安静不下来的,除非是死。”
一想到“死”字,他猛地打了个寒噤,并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鼻子,果然嗅到了空气中竟飘动着淡淡的死亡气息。“向下还是向上?继续探索还是先行撤离?”
他在心底快速判断局面。向上,自然能远离危险,回到地面;向下,则要面对未知的黑暗与危机。不知不觉间,他额上的冷汗涔涔落下,一直流到脖颈上。“哗啦”一声,向下的楼梯尽头传来沉重的箱子砸向地面的突兀动静,接着是一大堆金属碎块四散开来的“当啷当啷”声。叶天半蹲身子,迅速向下,逼近一扇锈迹斑驳的铁门。那扇高两米二、宽一米半的灰色铁门虚掩着,上面喷涂着“军需仓库”的日本文字。文字原先大约是黑色的,但被铁锈侵蚀,已经鼓皮起泡,变成了深褐色。又过了两分钟,叶天用枪嘴顶住铁门,向里一推。门上的铰链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而后门扇慢慢打开。灯光下,叶天看到了四名黑星社的人,全都面向门口,并排站着。四人的站立姿势非常奇怪,就像短跑运动员碰线前的刹那定格照片,两支胳膊挥动,一条腿高高抬起,尽量向前伸,另一条腿做出全力蹬地的动作。他们手中没有枪,也没有金条,就以那种姿势钉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声不响。更为诡异的是,他们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恐怖表情,混合着惊骇、惧怕、疑惑、追悔,仿佛误入地狱者正站在鬼门关上挣扎呼救、拼命求生的一刹那间。叶天从四人的身侧望进去,看到地上散落着无数三寸长、半寸宽的金条,在昏黄的灯光反映下,散发出迷人的幽幽光辉。这间仓库极大,各种军用铁箱、纸箱码在角铁货架上,排列得整整齐齐,靠墙的几列,一直摞到近五米高的屋顶上去。货架间保留着三米宽的通道,一直向左侧延伸出去。叶天没有发现其他人,在确信仓库里没有其它任何怪声后,他蹑足闪入,平端冲锋枪,保持高度戒备状态。从通道望去,原来还有一些人是靠在货架上的,有站有坐,姿势不一,都如石像般僵硬。“怎么会这样?”
叶天离开门口,准备深入通道内部,但他心头忽然产生了一阵悸动,目光被门后面一个小小的更衣室吸引住。更衣室的门上印着很明显的日文警示标语,意思是“即将进入高辐射区、务必更换高密度防辐射服”。叶天一怔,随即推开那扇门,拉开左侧的柜门,从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防辐射铅衣中拿起一件,迅速穿在身上,并仔细地扣好尼龙粘结扣。这些防辐射服的领口、袖口、口袋上都是日语标识,可知是最早进入地下世界的日军留下的。当他沿着货架间通道深入仓库内部时,看到越来越多的黑星社人马倒卧在两侧,身体没有外伤,只是僵直猝死。所有人都没穿防辐射服,大概这群人冲进门来,只关注黄金下落,根本没人去看更衣室门上的日语。终于,他走到了另一扇铁门前,门上有着“绝密、禁地、勿入、黄金”等等日语文字。门口斜倚着一个年轻人,叶天认识他,正是递给自己香烟的那个。年轻人伸展着双臂,满脸惊惧,似乎正在阻止所有人向前,不得进入这扇门。“这是怎么了?”
叶天苦笑。他本想轻轻移开年轻人,打开那扇仅留着一条缝的门,但只低声说了几个字,年轻人就忽然倒下,身体碎裂成十几块,犹如拍片现场的泡沫道具人一样四散开去。当身体碎块碰触到其他人的身体时,那些身体则如倒塌的积木造型,也随即崩塌,随意散落,并引发了更多更远的连锁反应,有更多僵直的尸体倒下、碎裂、解体、分散。叶天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以防尸体碎裂产生粉尘或者毒气。他并没有过度惊慌,而是举枪向前顶,推开那扇门。门里,是一个二十米进深、五米宽、四米高的陈列室,两边靠墙摆着直到屋顶的陈列架,架子分为十层,每一层上放着的全都是一种黑乎乎的不规则片状物,面积约等于城市警察使用的防暴盾牌的一半。陈列室尽头,正对门口的架子上摆放的是另外一种东西,散发着熠熠金光。叶天在门口停留了几分钟,确信四周没有新的危险袭来,便缓步向前走,一直走到陈列室尽头。那些架子上摆的竟然是一只只轻薄精致的黄金面具,与龙身壁画上的金甲巨人戴的一模一样。他心中一阵迷惘,不自觉地伸手拿起一只面具,低头欣赏了一阵,向自己脸上扣去。“叶天,叶天,你在吗?”
外面传来方纯的呼喊声。叶天转身,从面具的透视孔中向外望去。他看见方纯敏捷地冲进来,身子贴在货架一侧,单手举枪,向着这边。“方纯,是我。”
他叫了一声。方纯愣了一下,随即大叫:“叶天,把面具摘下来,这里不太对劲!”
叶天感觉头脑中昏昏沉沉的,像是重感发烧后近乎虚脱,明明听清了方纯的话,身体却无法做出快速反应。方纯毫不犹豫地冲过来,收起枪,抬起双手帮叶天摘面具。“嗡嗡嗡嗡”,叶天忽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是雨声、风声、昆虫扇动翅膀、风扇卷动空气等等声音的大汇总。他推开方纯,身子踉跄地后退,靠在架子上。“叶天,摘掉面具,事情不对劲了。”
方纯严肃地低叫。“我听到……一些声音,别动,我必须弄明白那是什么,那一定是地下世界的秘密……”叶天咬紧牙关,迫使自己的精神意识停留在清醒与迷失的交界点上,既接收到那些混乱的声音与感觉,又不会突然遁入魔道,心性错乱。他看到一些巨大的、原始的机械正在沉重缓慢地工作着,齿轮、传动轴、链条、坑道、轨道、灯光……这些似乎是地底矿洞里才有的东西。当他竖起耳朵谛听的时候,果然听到齿轮的啮合声、老式链条的嘎吱声、坑道深处发出的碰撞回声。的确,一切都符合他之前参观煤矿、铜矿时候的深切感受。任何人身处矿井之下,都会有窒息、绝望、憋闷的“濒死感”,叶天也不例外。他觉得自己即将被拖入一处永远不见天日的地方,不断沉沦,无法停止,一直向下坠、向地底跌落。“这是哪里?”
他艰难地噏动嘴唇,向虚空中发问。“这是哪里……是哪里……哪里……里……”回声跌宕着、翻滚着,也随着他一起下坠。“是去地狱吗?”
他在心底自问。地狱的观念出现于世界各地的宗教信仰之中,包括佛教、道教、印度教、犹太教和基督宗教等等,特指囚禁和惩罚罪孽深重的亡魂的地方,可以说是阴间的监狱和刑场。在持续的下坠中,叶天恍惚记起《十八泥犁经》上所说的十八层地狱。据记载,所谓的“十八层”,是以受罪时间的长短与罪刑等级轻重而排列,每一地狱比前一地狱增苦二十倍,增寿一倍。十八层地狱均为梵文音译,分别是:光就居、居虚倅略、桑居都、楼、房卒、草乌卑次、都卢难旦、不卢半呼、乌竟都、泥卢都、乌略、乌满、乌藉、乌呼、须健居、末都干直呼、区通途、陈莫。“现在,不知已经坠落到第几层了?”
他自嘲地苦笑着,越来越无法控制身体,只感到眼皮无比沉重,渴望闭上眼好好睡一觉,偏偏脑子里又浮起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那都是从前博览群书后留下的记忆,“我知道……十八层地狱的‘层’不是指空间的上下,而是以时间和刑罚上的不同来区分……第一狱以人间3750年为一日,30日为一月,12月为一年,罪鬼须于此狱服刑一万年,即人间135亿年……其第二狱以人间7500年为一日,罪鬼须于此狱服刑两万年,即人间540亿年……其后各狱之刑期,均以前一狱之刑期为基数递增两番。如此计算,到第18狱之刑期,已相当于人间2.3乘以10的25次方年以上……罪鬼堕入其中,痛苦无法形容……如果一个人跌入十八层地狱,真的是重生无期了……那些文学家、阴阳术士考证出来的东西果然很有趣,试想一下谁能真正度完此劫呢?又或者说,一个人的罪孽要又多深重,才会坠入十八层地狱?”
坠落仍在持续,叶天吃力地移动牙齿和舌头,把一点点舌尖垫在上下门牙之间。此刻,能在关键时刻挽救他的生命意识的,就只有“天魔解体大法”神功了。中国古人创造出来的武功,往往都是“绝境中求升华、刀丛里觅佳句”,必须将人体忍耐力逼迫到极限,使人进入“前进一分则死、后退一分则生”的生死交关境地,才能突然凌空跃起,柳暗花明。创立于两汉、大成于唐宋、去芜存菁于元明清三代的“天魔解体大法”,就是此类武功的最高明代表之作。世人皆知,嚼舌可以自尽,但修炼该武功的人,用控制精确的力道啮伤自己的舌尖某个部位,将引起令全身痉挛的剧痛,因此而悚然惊醒,逃离意识模糊的囚徒困境。叶天之所以甘愿尝试黄金面具带来的幻觉,就是因为他懂得“天魔解体大法”这种护体神功。坠落中,他的视野之内忽然出现了一架巨大的机器,上不见其头,下不见其底,左右也看不到边界。那架机器上装有数不清的齿轮、链条、传动轴、传送臂、传送带,所有部位都在工作着、运动着。作为海豹突击队的一员,他曾学习过上至航母、运输机、战斗机、直升飞机,下至汽车、火车、潜艇、潜游助力器等所有机械的工作模式、组织结构、传动系统、检测维修。换句话说,他每看到一种机械,就能很自然地指出它的原理和用途,叫出它的名字,甚至于能立即驾驭、破坏并且维修它。但是现在,他实在看不出这架巨大机器的用途,也无法猜测它是什么人建造的。幸好,坠落在此刻停止了,他不必担心自己一直坠下十八层地狱里去,而是有机会仔细观察那大机器。“循环!机器的动作是循环的,虽然不像二冲程、四冲程发动机那样有着明确的两过程、四过程往返动作,但它的动作大致是在循环进行的,有一组齿轮间的小循环、一连串齿轮间的中循环,还有一大片齿轮间的立体大循环。推而广之,它当然还有更大规模的循环……”叶天抬头仰望,发现自己仿佛站在一座巍峨壮观的‘齿轮山’面前。在它面前,人类是如此渺小,不要说是跟组成它的一部分相比较了,就连它体内的一颗小小螺丝钉都比不上。“叶天——”这声震耳欲聋的狂吼将他从坠落的思想深渊中一把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