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烟花喧腾着升空,哔哔啵啵的在天空绽开,霎时映亮天宇,明艳夺目。照出致深满是笑意的面容,那弯着幽深的俊目对漪澜一笑,露出皓齿,仿佛入宫如回家,他有了孩子逢年试穿新衣的欣喜。漪澜不答,目光紧紧地盯住他,心一下揪紧。烟花落,四下一片冷冰冰的幽寂暗淡。在脚踩向地面的一刹,他忽然神色一愣,旋即愕然低头,眉梢皱紧,惨痛般抽搐了唇角。漪澜此刻心如针刺,面颊渐渐僵冷,那针似不是扎在他脚底,而是针针扎在她心口。致深迅然翻出另一只鞋子对了月色望去,手探入鞋中,忽然疼得倏然抽回,如探如炭火被灼痛一般,眉头旋即紧拧,神色愕然。漪澜的泪忍不住便要落下,却强自忍着不露出任何破绽。漪澜含泪惊呼,“致深……”话到嘴边又是收回,凄然问道,“如何了……”她努力装作平和,却掩不住话音中那哽咽。片刻的沉默后,他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沉默不语,丝毫没有怀疑她的知情。周致深深深吸一口气,闭目沉吟。脸上温意消散,神色满是痛苦,他似是明白了什么,睁眼的瞬间,他只拾起另外一只鞋,咬牙套去了脚上。漪澜惊愕地望着他,他却扶撑了石阶廊柱徐徐起身,将手中的包裹扔给她,吩咐一声:“收拾了。”
便紧咬牙关迈出一步,鼻音里一声痛苦呻吟。漪澜仿佛眼睁睁地看着那鲜血从他脚底冒出,如一朵血红色的花绽放脚下。“致深!”
漪澜一声惊叫,忙去扶他,不由惊道,“这鞋……”他摇摇头,扶住她的肩头说,“长寿宫,去给老佛爷叩头谢赏。”
漪澜泪水潸然而落,却只能眼睁睁地看了他如受炮烙酷刑一般煎熬着,费力挪步而行,每一步,每一动,牵出一头豆汗顺了面颊渐渐留下。漪澜伸手慌忙来扶,却被他摆手示意不必。漪澜泪眼朦胧地跟在他身后几步,看着那巍然挺拔的身影一步步费力地向前挪动。倔强而固执,行到长寿宫外,她低头回望,他脚下便是好长一条血印,血迹染满了他所行的足迹,像是两条长长的飘带。仿佛从未经历过的漫长煎熬,她们终于走到了长寿宫,致深跪在殿前求见。肃宁姑姑恰出来,见了他不由一惊:“呦,小爷如何不去前面饮宴乐呵,怎么跑这里来了?太后体乏,才浸泡了手,正要卸妆歇息了。”
“是铭哥儿吗?让他进来吧!”
太后一声传唤。致深紧紧握了她的手支撑着起身,又徐徐松开她的手,那一刻,他紧紧捏捏漪澜的葇夷,示意她在这里候着。他进屋,窗上清晰的映出一高一低两道人影。致深的身影跪下,太后悠悠地哼了一声喝骂:“你还敢来呀?如今你翅膀硬了,胆量也大了,皇上都不入你眼里了,怕是更不惧我这孤寡的老太婆了!”
“怀铭惶恐,老佛爷如此说,怀铭无地自容!”
他声音发抖,含了哽咽。“惶恐?本宫看你是胆大包天!在本宫眼皮下就把人犯放走了。你那兄弟若不是鬼,何不怕见日光!”
太后声色俱厉,致深沉沉的一句,“太后,臣以项上人头担保,臣弟他真是……”“放肆!”
啪的一记耳光,伴随致深一声呻吟,打得漪澜心头一惊,紧紧揪住了手中的帕子。“你那肠痧的鬼话只去瞒哄巧儿那自作聪明的傻丫头罢了!”
太后训道。一阵沉默,致深哽咽道:“怀铭自四岁远离慈萱,一入深宫十二载,不知有生母,但知有太后养育教诲之恩德。不忠不孝,天打五雷劈顶,怀铭不敢。若老佛爷不信怀铭,不如怀铭剖开此心给太后明鉴。”
致深的身影忽然立起,却被太后打落去一旁,黑影纠缠片刻,太后的捶打的哭声,旋即,太后一把抱住了致深的头在怀里,呜呜地痛哭失声,一边捶打他的背,一边哭诉什么。忽而,太后抚弄致深的头悲戚着:“铭哥儿,儿啊,娘如今一个寡妇,举目无亲被人欺凌,若你都不肯帮娘,娘可如何活下去呀?”
致深的饮泣声,母子抱去一处。眼见他二人这样的母子之情,漪澜惊得不知该如何评说,这就是宫里的亲情吗?纵然血浓于水,纵知道绵里藏针身有暗箭,却还是不得不义无反顾如飞蛾,扑向那一团毁灭的火。只因这火,是太后给他的。门口的安公公惨然掩泪摇头道:“太后每逢了佳节,都会思念故去的先皇。那十来年,原是两个孩子绕膝承欢膝下的,现在只剩怀铭大人了。”
“来人,来人呀!”
太后传唤声,漪澜同安公公急忙应声入内。致深跪在太后的膝前,伏头呜咽。太后抚弄他的头满眼怜惜,仿佛慈母在呵护个迷途而返的孩子,她忙吩咐安公公说:“还不传人去端水拿剪刀来,铭哥儿这鞋不合脚。”
青砖地上两道明显的血线,触目惊心。漪澜强忍了泪水,咬紧唇,扶了致深起身。太后噙了泪的眼望她一眼,眸光深处仿佛有一丝赞着放心,叮嘱说:“轻些!”
宫娥嬷嬷们相继打帘子进来,都是吓得满面惊慌手足无措一般。只肃宁嬷嬷颇是镇静,痛楚的眉眼间似料到发生了什么,吩咐宫娥扶了致深坐在榻旁的一个木杌旁,就躬身亲手要为他脱去那满身鲜血染红的新鞋。“蠢材!可还如何的脱,拿剪刀破开罢了。”
太后吩咐着。漪澜忙去起身寻剪刀,致深却一把阻拦道:“不必,太后一针一线缝就,怀铭岂敢作践了?”
他说罢横臂挡开众人,俯身下去,将一双鞋子藏去长长的袍襟下,还不待众人恍悟,他咬牙伸手狠狠一拔,面容扭曲额头豆汗淋淋一声呻吟,满是鲜血的双手从袍襟下递出那鲜血染红的缎履,触目惊心。一阵惊呼哭喊声中众人变色,惊诧惶恐的目光中,致深不顾劝阻咬牙又拔出那另外一只鞋,里面掉落血水染做红色寒光刺目的针。“铭哥儿!”
太后一声惊呼,眼泪倏然落下,一把擒住致深沾满血渍的手,不肯松手,哭骂着,“痴儿,痴儿!”
太医匆忙赶至,一见周致深血肉模糊一片的双脚惨不忍睹,血渍粘了袜子沾去了一处。太医皱皱眉头,拿来剪子,小心翼翼地将致深粘连皮肉的袜套子剪开,一点点褪下,饶是如此,周致深已是满头豆汗。“都下去吧,本宫同铭哥儿说几句话。”
太后打发左右退下。漪澜望一眼致深,满眼担忧,抿抿唇,却只得躬身告退。她步出东暖阁,直退去廊下,见肃宁嬷嬷随后掩泪而出。致深是肃宁嬷嬷昔日奶大的孩子,她自然更是心疼。见漪澜在廊下掩泪,满是忧心踟蹰不前。肃宁嬷嬷强扮出些笑容宽慰她说:“下去歇息吧,入得宫来,最不必担心的就是怀铭小爷。老佛爷心里,除去了先皇,就是最宠怀铭小爷了。责之切,也是因爱之深。”
漪澜点点头向前去。东暖阁殿往外空气薄凉,她立在庭院,仰头再看那漫天的寥落的烟火,仿佛半壁染做了殷红的血色,惨然刺目。脚步变得沉重,漪澜扶住廊柱心思沉重,惴惴小心入宫的她,如今是满心重负不堪。一盘棋局错综复杂,不知不觉中,仿佛自己也成为那复杂的棋盘中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