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澜更是垂头听训。皇太后果然大气,这气魄便仿佛天下都尽在她掌中一般。太后望向她的眼神中高深莫测,慨叹道:“有些事儿呀,本宫无法告与人知,更说给何人去听?听了,也未必能懂。人人都愿意按照人人的意愿去揣测整个故事,哪里管真相如何,又哪里管你有没有苦衷。”
太后沉吟片刻又拉过漪澜的手,放在她手心中轻轻地摩挲说,“若说铭哥儿,原本不必对他如此,只是这孩子,越大越让人不放心……唉!”
说到此处,她声音滞住,面上虽仍是和善的笑,却有一丝冰寒的锋芒隐隐藏在那笑容之后。仿佛前一刻刚是艳阳高照,下一刻便是雷霆密布。漪澜一阵心惊,不知如何对答,恰是外面的宫女进来奉茶,太后才缓和了语气问:“听说,你曾师从名师,笔下的画颇有番功力。”
“臣妾惶恐,不过是以讹传讹之说罢了。”
漪澜谦卑道。太后一笑吩咐她说:“本宫恰有几幅画亟待画了赏赐给大臣,你来试试。”
漪澜近了画案,尊了太后的吩咐,提笔在手,挥毫落墨,一幅《品冠群芳》的牡丹立轴图跃然纸上。太后在一旁不住地赞赏道:“不错,笔墨清爽,染色典雅,布局奇巧,疏密兼顾,浓淡相宜。”
太后一边打量漪澜画花,更为漪澜亲自调色,那白玉色瓷碟子中的颜色都是以真花捣汁为之。那双手固然莹白如玉,却含了风霜侵蚀留下的暗纹。不知道这双手曾沾染过多少血腥,又有多少冤魂毙命于这双纤纤玉手之下。漪澜打量着,这是怎样一双手。看似纤弱,却主宰着整个天下。待题那对联时,太后沉吟片刻道:“上联,闲倚小窗花作伴,这下联嘛……”打量漪澜道,“你来对。”
漪澜听罢,沉吟片刻道:“莫如,静居幽径竹为师。”
“妙!”
太后笑口常开,兴致颇高,见漪澜一笔飘逸娟秀的字,带了几分超俗的仙气,就更是赞口不绝,对漪澜钟爱有加。太后乘兴吩咐安公公去拟懿旨,令漪澜为御廷画官,年俸白银五千两。漪澜知道宫中颇多御廷女官,专门替太后代笔所赐大臣的书画之作。谁想她竟也成为她们其中一员。太后吩咐说:“我倦了,你好好在这里替我作画。”
说罢摆摆手,扶了额便下去歇息。“是!”
漪澜低低的声音应着,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恭送她出了偏殿。安公公、肃宁嬷嬷等都来贺喜,一口一句“荣宠无限”,仿佛能有今日是上辈子修来的。漪澜勉强地端着笑,一一恭谨地回礼。可谁知这荣宠背后,隐藏着怎样难以告人的秘密。越想心口便越像压了巨石,难以喘息一般。偏殿内寂静无声,漪澜繁复的心情,心下里飞速地惦念她的话意及这幅楹联。太后当仁不让临威除异己之作,如何反被三姨太和六姨太当做命根子一样,临终时告诉给她得知?她们要表明什么?此联更同慧巧有何相干?“妹妹大喜了,真真是可喜可贺。”
一句话音带着笑意,漪澜抬头,见慧巧端了一碟子点心进来,她一身浅藕色云鹤纹衫子,系了一条葡萄紫色的碎褶绫裙,轻移莲步凝视漪澜的面颊。她脸上含着一丝诡异的笑,从上到下地打量漪澜。“姐姐同喜。”
漪澜笑应一句,并不理会她。慧巧嫣然一笑近前,打量漪澜手下的画儿,毫无掩饰地说:“妹妹何必心存芥蒂,如今妹妹和姐姐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漪澜一惊,愕然望她,她唇角露出些讥诮的冷哂道,“以前爷宠爱妹妹,那是因为妹妹如出水芙蕖,婷婷不染。如今妹妹涉足深宫之事……”慧巧冷笑,话音如从齿间挤出道,“我倒要看看,爷还能宠妹妹到几时!”
仿佛自己背主求荣,被人当面揭穿识破,漪澜面颊一赤,心悸不已,有顷刻间镇定,惨然一笑,兀自落笔泼墨作画道:“乌鸦笑话夜枭黑,谁都别说谁。姐姐入宫早,又怎能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妹妹劝姐姐言语小心,莫为自己招惹祸愆,更不要连累帅爷。”
漪澜淡淡几句话,便将她的话噎了回去,不知不觉间她言辞竟也变得如此犀利。慧巧悻悻地放下点心退下,漪澜却是头晕欲裂,放下了画笔。满眼都是三姨太临终前那血淋淋的手,气息微弱地在她耳边神秘地念着那句“瑶花无尘根”。更有六姨太周身污血,披头散发地将那珠子递给她,跳出那‘云鹤有奇翼’的纸团。为什么,她们都要将这幅对联当做临终的遗言告诉自己?这一切,都预示着什么?带着血腥与疑问的思绪向她涌来,漪澜渐渐觉得周身乏力,连手下都没了力气。漪澜受到太后青睐一事传得飞快,莫说宫里上下及至朝野对她突如其来的荣宠议论纷纷,就是致深都深感诧异。------------------------回府那日,致深打量着她,想要问什么,却最终没能问出口。看着太后诸多的赐赏,致深把弄那串珊瑚珠沉吟不语。漪澜自嘲:“记得昔日年幼,娘亲逼我同哥哥一道师从名师丹青,我的身量尚不及画案高,哭闹着哪里肯学?娘亲严厉,一根戒尺威吓,连哄带骗,便令漪澜修炼得如今嗜画如命的地步了。我说与老佛爷听时,老佛爷都笑了,说是人说‘慈母多败儿’,可做‘严母’不易。”
致深听她说笑着,手中握着一把羊脂玉镇纸,手指在其上摩挲着,思量着漪澜的话。漪澜兀自的拾掇那些赏赐,继续说:“太后还说,昔日先皇和致深你年幼时,也是喜欢懒觉,不肯起床去南书房读书。太后就赐了‘慎己袋’吩咐安达和嬷嬷们高悬在你们床榻上……”漪澜打量致深一眼,调皮的一笑。果然周致深面色一沉,羞恼道:“老佛爷连此事都讲给你听了?”
漪澜掩口噗嗤一笑点头,致深自嘲的一笑道:“那‘慎己袋’里粗粗细细十根家法藤条,也不过是吓唬我们而已。我们不肯晨起时,安达就取那袋子里的家法,敲打着床榻霹雳啪啪的响,催促起床。如今想起,声犹在耳,颇是吓人。”
他一笑望漪澜,漪澜叹息道:“许是因为如此,太后才夸赞家母贤德大义。”
他才释怀的一笑放了些戒备道:“原来是因这个缘故,太后才旌表封赏了令尊令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