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乌头驿,早有驿丞迎了出来。 陈昌在侍卫的搀扶下下了马,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脚,又搓了搓有些发僵的双手,对随后而至的侯安都说道:“司空大人,我知道你是身负皇命而来,说实话,这份差事可是不好干。不过你放心,我既然答应回建康,这一路上就不会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你说是吗?”
侯安都赔着笑脸,说道:“多谢殿下体量。微臣这也是奉旨办差,身不由己啊。不过,临行前,圣上可是亲口对微臣说了,殿下近来以少壮之年出为人质,为敌寇所掌握,地处偏远而又重隔关山,回返无由。奉殿下回建康,既是先帝的遗愿,也是当今圣上的心愿。”
“圣上无有一日不思念殿下。圣上为先帝的亲侄子,又是您的堂兄,血浓于水,既有深厚的天伦之爱,又常具深切的克让胸怀,这才遵照前代章法,效遵朝廷典礼,像周、汉那样,分封贤能皇戚。湘州地处形胜,控制河山地,是保卫城池可寄之地,不是亲属不宜居此,唯有殿下可当此任。”
陈昌冷笑道:“昔日晋国灭陆浑,陆浑遗民奔楚,被安置在郧国故地,便称彼地为安陆。今日湘州,比之安陆如何?”
侯安都朗声道:“岂可类比?当今圣上追随先帝,匡合天下义烈之士,外举以威略,内定以神武,成就亡图霸业。先帝猝然崩殂,殿下隔江远隔,朝中动荡,举国不安。当今圣上临危受命,勤政事于当朝,涉流而授军律,四方廓清,八方乎定,雄图远举,仁声远播,德化所至,如风吹草伏。圣上和殿下是兄弟,殿下亦是先帝之子,岂可听信北周小人谗言?”
陈昌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倒也一时半刻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气呼呼地一甩袍袖率领侍卫们进了屋子。 原本冷清的驿站,因为陈昌等人的到来而热闹了起来。 侯安都一进屋子便闻到了一股子油漆味,据驿丞介绍,说是有些房间的门窗年久失修,刚刚漆刷过。那驿丞也没有想到这么晚了会突然来了一波不速之客,诚惶诚恐地伺候着众人,生怕哪里做的不周全。 其实,后梁的驿站大可不必为了几个陈朝人而战战兢兢,只是这驿丞早就得到了通知,要全力保障好从关中返回的陈朝使团。 侯安都也知道这是别人的地盘,因此对那驿丞也是十分的客气。 不多时,侯安都便喜滋滋地走入了陈昌的房中,说道:“殿下,今夜咱们宿在乌头驿倒也合适,托您的福,驿站中的酒肉存着不少,微臣已经命驿卒们开始烧火做饭了,不知殿下可否赏脸,让微臣陪着殿下喝几杯?”
陈昌微微点头,这一路上他归心似箭、风尘露宿,也就是昨日实在是倦乏了,这才耽误了半天的行程,确实是没有好好地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了,他虽不喜侯安都,但也犯不着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侯安都见陈昌答应了,又向他禀报了侍卫和军士们的宿卫情况,正说着,突然外面有人高声呵斥了起来。 随着呵斥声,一个侍卫急匆匆地跑进屋来禀报,陈昌一声怒喝:“慌什么,还有没有规矩?”
“回禀殿下,这个驿站似乎不太对劲!”
陈昌一诧,侯安都急问道:“发生了何事?”
侍卫据实禀报后,陈昌和侯安都跟着他到了驿站最后一排房子。 原来,侍卫和军士们在警戒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年轻女人,询问驿卒们,都说是驿丞刚刚收留的一个女人。 陈昌和侯安都进入屋子中的时候,那个女人正被侍卫和军士们围着品头论足。 只见这女子背靠着墙壁,低着头,由于她的脸太脏,看不清模样,只能估摸出大约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身上穿的是粗布的衣裙,鬓发凌乱,不停地用手指绞着衣角。 陈昌奇道:“一个女子出现在这驿站之中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侯安都道:“殿下安危非比寻常,微臣自然不能有任何的疏忽大意。”
陈昌拿眼角瞧着侯安都,冷冷一笑说:“哼,一个落了难的寻常女子而已,何至于如此紧张?来人,一会将吃食给她送些过来,再给她找些合体的衣衫。”
这次跟随陈昌一起回建康的,还有他的两个姬妾,寻些女人衣衫倒也方便。 “诺!”
一个护卫答应一声,大步而去。 侯安都亦步亦趋地陪着陈昌出了房门,这才道:“殿下,此人的底细还要详细问过驿丞方可。”
说罢问跟在身后的一名校尉:“周校尉,驿丞可曾到了?”
一个满面精悍之气的独眼军士大步上前,用他那只仅存的独眼凶光闪闪的瞪视着侯安都,大着嗓门道:“末将已差人去叫了,想必很快便会过来。”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前院发出一声惨叫,侍卫们立即抽出兵刃将陈昌护在中间。 陈昌大惊失色,一张脸吓得惨白。 侯安都面色从容,道:“殿下莫要惊慌,待微臣前去查看。”
说罢领了一部分军士去了前院。 周校尉并未同去,而是率领军士护在了侍卫们的外圈。 过不多时,侯安都来报,驿丞被人用弩箭射死在陈昌居住的房外,据侍卫说,有蒙面人出现在屋子附近,看样是欲对陈昌不利。 侯安都道:“这个乌头驿透着几分的古怪,殿下,咱们还是速速离开此地为好。”
陈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司空大人,莫不是有人知道孤王将会到此,提前设伏?”
侯安都拱手,正色道:“微臣惶恐。未能提前肃清这驿站中的贼人,这是微臣的失职。但微臣以项上人头担保,绝对不是微臣透露了殿下的行踪。况且,是殿下临时起意要在此处歇息投宿的,料想那贼人并不可能未卜先知。殿下稍安勿躁,待微臣查明缘由,再来禀报。”
说罢,也不管陈昌是否理会,当即率人复回前院。 独眼周校尉以及侍卫们将陈昌紧紧地护卫在中心,他们各持刀枪兵刃、强弓硬弩,双目如炬警惕地注视着周围,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侯安都一边走,一边思索着,他也很纳闷,前来刺杀的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 北周的人?应该不会! 北周释放陈昌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制造南陈的内乱吗?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宇文护巴不得看陈昌和当今圣上在建康龙虎斗呢。 为了确保陈昌在北州境内的安全,宇文护甚至派出了一个军的人马护卫。 只不过,陈昌并不愿意承情,只是让他们远远地散布在周围。 领军的郑军主倒也不一味坚持,便依了陈唱。 北齐的人? 这种推测倒是很有可能,北齐文宣帝高洋纵欲酗酒,残暴滥杀,大兴土木,赏罚无度,去年十月因饮酒过度而暴毙。 虽然高洋的儿子高殷继承了皇位,但真正掌权的是其叔叔高演,叔侄之间相互猜忌、防范,北齐国内亦是内忧外患,此时派人刺杀陈昌,引起北周和南陈之间的战火,从而缓解国内的矛盾倒也不失为良策。 当然了,还有一种可能。 这个猜测太过于大胆,想来让侯安都也感到不寒而栗。 如果这种可能性成立的话,那便说明当今圣上对他再也不信任了,而且还要拿他来当替罪羊。 不过,他很快就否决了这个猜测,以他对当今圣上的了解,应该不会如此。 不管这伙刺客是谁派来的,都将要坏他的事情,侯安都这样想着。 此时,断然不能让陈昌在北周出事,否则南陈刚刚经历了皇权的交接,内忧外患尚存,不易再与北周树敌。 于是,他命人对驿站严加防范,同时将驿站内的驿卒们全部都集中起来,驿站内各处均有他手下的兵丁全面接管。 事实证明,侯安都的防范策略极为正确,当准备将那几个驿卒控制住的时候,他手下另一个校尉柳明便发现了异常,也许这几个驿卒能够瞒得过一般人,但却逃不过柳明那双犀利的眼睛。 原来,当兵丁们招呼驿卒们集合之时,柳明刚好看到一个行动剽悍、身形壮实的驿卒挑着担子疾步向伙房走去,那人青布驿卒衣衫,但穿在他的身上有些短小,看他挑的百十来斤的重物,但行路甚是迅速,全无以往所见驿卒那种备懒之感,这么一瞥,便留上了神。 他仔细地观察了其他几名驿卒,又在驿站中各个油漆修补的地方仔细看了一遍,在一处窗棂上发现了并不起眼的血迹。 柳明本想不动声色地将这些驿卒一并拿下,但是对方也十分的机警。 事实上,这些驿卒自从被命令集中起来的那一刻起,便有人被惊到了。 夜幕四合,乌头驿中夜色如水,树木随风摇曳,层层叠叠的枝叶在墙壁上投下交错的墨影,显得光怪陆离。 驿站中急促的脚步声、沉重的呼吸声、甲片的摩擦声次第响起,这个血腥味刚刚才淡去一些的小小驿站之中杀机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