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茶香渐淡,粥菜已冷。明玦听到此处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之感。他沉吟片刻,慢慢道:“倒不愧……大臣们嘴里道出来的一个‘贤’字。那……然后呢?”
“先皇准奏了,然后当场赐婚,将福家女许给了四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
“若这就是结束,那如今坐在皇位之上,就不是这个陛下了吧。”
王植双手一摊,眉眼间也带了一丝难解之态:“四皇子和福家女大婚之夜,刚被册封为太子不久的大皇子,中毒身亡。”
“啊?”
明玦讶异了,他指了指头顶,意有所指的问道:“那位,干的?”
“你也这般想吧。”
王植无奈道:“不止你,世人都这般作想,可没证据的事,谁敢乱说?”
“然后,四皇子就取而代之,成了太子?”
王植摇摇头:“不,四皇子大婚后三日,突发急病,疑似中毒,差点步了大皇子的后尘。”
“嗯?”
“怎么,觉得复杂?宫墙内外,本就没有简单的事,这是常态,你以后习惯便好。”
王植笑了笑,道:“这之后几年,皇子们一个接一个的死。监军战死的、病死的、遇刺身亡的……总之,到最后就剩下四皇子一位皇室正统了。永平三十年,先帝驾崩,其四子登基为帝,改年号永宁,封福家女为后,同年,陛下出巡回宫,带回一女徐氏,册封为贵妃,与此一同带回来的,还有一个男孩儿。”
明玦眼皮一掀,嘴角禁不住流出一丝嘲讽:“私生子?”
“正是。”
王植长吁一声,道:“陛下说,他已然登基,便没有让皇室血脉流落在外的道理,因此带子回宫,准其认祖归宗。位尊,皇长子。”
明玦听罢,也禁不住摇头。片刻后,他联想前后,总算是明白了:“楼晦无故身亡,他留下的唯一血脉却又一腔痴情被负,陛下这般行事做派,怕是彻底激怒东夷了吧。”
王植轻拍桌面,语气加重:“何止是激怒啊,据闻楼五得知此事后,被气得当着满朝臣属吐出一口血来,发誓要踏平渊国,以血洗耻!楼玛继任王位后,遵循父意,广纳贤才,励精图治,以绝对强势的手腕,逼近渊国边境之地,收复了当年因战败而退的百里之地。这些年,东夷一边厉兵秣马,开荒屯粮,一边派潜游商入境,在边境州城经营商道,如今已成规模,粮食器具等物资,上原州及池州境内有一半的生意都经东夷人之手,陛下连换好几任府尹,甚至还几次增派两地守备军,为的就是着重打击东夷商人,可到底是察觉得太晚,如今想起来打击,才发现是骨肉连着筋,动辄伤本。唉!现下,两国看着是风平浪静,实则危机重重,大渊下风落尽,陛下是……不敢开战啊!”
明玦轻哼一声,道:“不敢又能如何?将公主嫁过去和亲?依我看,这并不能平息两国之间的旧怨。”
王植垂下眼睫,目光略微显得暗沉。他偏头望向窗外,像是不愿让明玦看清自己脸上的神色。“宁顺的脾气,倒与我有几分相似,倔得很。”
王植不知想到什么,兀自苦笑一声,道:“她明知陛下的意图,却仍不愿嫁我,真是……自讨苦吃!”
明玦瞥他一眼,神色间颇有几分“这有何难”的意思:“我瞧公主殿下也蛮好哄的,为何对你这般……呃……厌憎,你对她做什么了?”
王植看向他:“楼玛认为自己的父王早逝,就是被陛下给气的,因此他不会允许自己的长子娶渊国公主为妻。可当陛下决定嫁公主和亲后,楼玛一面爽快答应,一面转头就给自己的儿子娶了新王妃,钻得便是双方商谈时的言语空子,毕竟,楼玛答应和亲,却没说要让公主做王子的正妻。”
明玦沉默半晌,心说这话题转得太过生硬,不过对方不愿说,他也没兴趣追着打听,便顺着王植的话说道:“如此,渊国就被动了。陛下若是不同意,东夷便可借公主悔婚一事开战。若同意……”“若同意,这便是送上门去给人家羞辱。”
王植眸光转冷,淡淡道:“皇族受辱,国家颜面无存,此举等同于向对方俯首称臣,军心、民心,都将受到巨大冲击。”
“所以,你想杀了大王子楼猛,解决这个怎么选都于己不利的难题。”
“是啊。”
王植端起茶杯,吹了吹杯口的浮茶:“我解释得足够详细了吧。那么……这事儿,你做是不做呢?”
明玦似笑非笑,饶有兴致的观察一番对方的神色,缓缓道:“我还有个问题。”
“你问。”
“你这么做,究竟是为陛下解忧,还是为你自己解忧呢?”
王植手上一顿,静了一瞬。他皱眉复又松眉,片刻后,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抬眼坦然望向明玦,一字一句道:“我为国,亦为……己。”
明玦一声轻笑:“为国为己,不为君?”
王植怔了怔,思忖良久,然后他意有所指的对明玦说道:“陛下心思深沉难测,你最好……小心为上。”
明玦慢慢坐直身体,片刻后微微点头,道:“多谢提醒。你说的事,此刻我无法给你答案。但你既然已经费心将我放到了公主身边,那我可以答应你,尽力护她周全。”
反正,这也即将成为他的职责所在。王植闻言蹙眉,偏头想了半天,突然问道:“如果,要杀楼猛是公主的意思,你干是不干?”
“不干!”
明玦回答得相当干脆。王植愕然:“为何?”
明玦微微一笑:“我怕打翻你的醋坛子,不想你来找我麻烦。”
“……”王植默然片刻,而后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去你的!”
“我还想问你个问题。”
“问。”
“楼猛若死,你接下来又想做什么呢?再次求娶公主吗?”
“不,如你刚开始所说的那样,她会嫁给二王子或者三王子,做个正妃。”
“仅此而已?”
明玦有些难以置信。“仅此而已。”
王植淡淡道:“她已经错过了摆脱这种命运的最佳时机,如今,公主和亲一事,已经成了无可变更的事实。”
明玦无法理解:“可你不是喜欢她吗?想必你也清楚,就算公主嫁过去成为正妃,也绝无可能幸福,相反,她会备受凌辱。而且,就算和亲,两国之间的恩怨也不会就此消弭,东夷若想开战,也不过是时间迟早的区别。”
王植垂下眼帘,沉默许久,而后他闭上眼,轻声道:“她别无选择。她是公主,她身上背负着家国命运。你说得对,和亲不能消弭将起的烽烟,两国之战在所难免。但……渊国需要时间,对陛下来说,此战,宜迟不宜早!”
明玦听罢也沉默了。“你也就有本事冲我吃醋了。”
末了,明玦没忍住,低声感叹了一句。王植立刻怒目而视,低喝道:“你不懂!”
明玦淡淡一笑:“我是不太懂,我若懂,咱俩还能安安静静的坐在这里喝茶聊天吗?早就刀剑相向了吧!”
王植哑然。明玦将王植眼底的一抹失落看得分明,他暗叹一声,起身告辞。临到门口,王植又叫住了他。“明玦,你当真对公主无意?若换做是你心仪公主,你会如何抉择?你说实话,事已至此,我已经没有吃醋嫉妒的必要了。”
明玦顿住脚步静了一瞬,似是在思考:“我本世间漂泊客,有家已是今生幸。家国大义非我之虑,我只会抓住自己想要的。”
他微微侧身,回头看向王植,嘴角一抹笑意透出凉薄:“你不该问我如何抉择,而该问我如何做。若换做是我,这个抉择就不存在了。”
“你……”王植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明玦见状失笑:“王公子,若换做是我心仪公主,那我要杀的人,恐怕不止一个东夷王子。”
他看着王植骤然一变的神色,低笑出声:“可惜……心仪公主的人,不是我。”
王植望着明玦渐渐隐没在夜色里的背影,颓然跌坐。“呵,你若是我,恐怕未必能如我一般……坦然面对。”
左相府外,竹西亲自驾车,送明玦回医馆。此刻夜色已深,街上冷清,俩人一路无话,只能听见马车轮轴的轱辘声。没多时,马车在寻人医馆门前停了下来。明玦跳下车,对竹西微微颔首:“谢了。”
竹西朝他拱手,道:“我家少爷让我带一句话给公子,方才公子走得急,有句话,我家少爷没来得及说。”
明玦闻言挑了挑眉:“请讲。”
竹西道:“公子日后待在公主身边,切记注意言行,莫要太随意,以免引起旁人的误会。”
明玦一脸了然:“你家少爷真别扭,既然这般吃醋,又为何要将我调去公主身边呆着,岂非是自找不痛快。”
“公子,你怕是误会了。”
竹西道:“你与公主在猎场相处的事,陛下如何会不知?至于为何陛下没有找你的麻烦,大概是因为陛下清楚自己女儿的性子,所以才并未将公子你放在眼里。但如今,公主与东夷的婚事已定,您若再与公主这般亲近,只怕……后果难料,我家少爷是担心,有一天,他也保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