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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觉寺方丈的一句恶谶,狼欲吃羊。
一度令位极人臣的杨洪心中布满阴霾,如鲠在喉不得畅快。 他本不信命数谶纬,但是想到圣人的种种神异。 亲眼看到白重器,从一介淮右布衣,问鼎人间至尊之位。 胜过玄天升龙道的小明王, 南方水路总瓢把子的陈洪基, 以及北方绿林道龙头大哥的张久石。 至此又不得不信! 若无天意垂青? 圣人岂能龙飞九五! 从放牛娃、小沙弥、破乞丐, 到义军小卒、一方豪杰、皇朝人主! 打下这好大江山,入住中原社稷?! “小秃驴,自古天意高难问。 你说,‘天’究竟是何物? 太古的仙佛?上古的巨擘?亦或者域外?”杨洪心中有所感触。 纵然晋升宗师,亦如大河波涛里的一尾小鱼,免不了被大势裹挟浮沉。 “国公爷乃是宗师,距离大先天只有一步之遥。 早已天人合一,参悟奥妙,答案自在心中,何必再来为难贫僧。”
玄明苦笑道。 于佛门弟子而言,诸多法道境界未成,还是不知道为好。 否则坏掉一颗禅心,损耗定力,得不偿失。 “小秃驴好没胆气。若本公没有遇到杨休,兴许也不会把老和尚的恶谶放在心上。 可惜,当年山下相逢,瞧见那狼顾之相,顿生一种冥冥之中早有注定的奇妙之感。”
杨洪眸光开合,似是电光滚动,炽白大亮。 “本公戎马半生,从死人堆里杀出一条血路,为兵、为将、为帅,最终封爵国公。 却只因为那么一句恶谶,天意就要本公殒命于一个狼崽子之手?岂不可笑!”
玄明和尚默然不语。 他不过堪堪开辟初成内景天地。 天意二字,对其太过沉重,拿不起来。 况且凉国公是何等人物? 曾经屠灭六城,几乎杀尽百蛮皇族的兵家大能! 若非圣人的风采绝世,掩盖住了杨洪的才情光芒。 当世的评价,应该会更高一层。 说起来,自己能够与凉国公共乘车辇,还是托了一份香火情。 否则换成悬空寺首座前来,也未必有资格叫对方多看一眼。 故而,玄明只是低头念经,一言不发。 “不瞒你说,本公当时生出浓烈杀机,恨不得一掌拍死那个小崽子。 任凭什么天意注定、什么气运压胜。 只要本公弹指灭了这狼顾,且看他如何食羊?”
杨洪魁梧的身躯,裹在一身厚实裘衣之下。 满头白发束金冠,犹如恶虎卧大岗,给人极为浓烈的凶烈煞气。 “国公爷如何没有去做?”
玄明问道。 “本公终究还是忍住了,想起当年回到天京,曾去钦天监问孟玄机,何为狼吃羊。 他只解了一个‘贪’字,再也不愿多言。 这些精通测算,洞晓变化者,说话都要遮掩。 因为讲得太清楚、太明白,便是泄露天机,容易遭受劫罚,短寿早夭。”
贪,狼,食,杨。 玄明默念而出,心头顿时凛然。 确实是一句大恶谶语。 食,乃是吃干抹净之意。 凉国公家大业大,权势隆重。 什么样的命中凶煞,才能将其啃噬殆尽? “既然天意要本公死于狼顾之手,那本公干脆与之斗上一斗!”
杨洪一字一顿,神色桀骜。 眉宇间的那团青黑煞气,好似竖目,极为骇人。 玉辇之上,一轮残阳照得人与物,彷如血染。 独属于宗师的暴烈气机,直冲天穹! 轰隆隆! 似是一连串闷雷炸响! 大片乌云汇聚,层峦如山。 缓缓垂落,好似要压塌大地。 前方开道的三百精骑,胯下的乌黑蛟马纷纷躁动不安,仰天长嘶。 八名抬辇的大成换血更是汗如雨下,喘息如雷。 这便是宗师的霸道! 己身与天地相合,自成内景。 一念之间,可叫六月飞雪,冬雷震震。 “国公爷要与天争锋,那可真是好胆气。 若能真个顿开金锁,未尝没有可能接续武道,破关大先天!”
玄明心念通明,立刻反应过来。 兵家乃是气血武道的第四座高峰。 它跟三教不同,走得便是锐意进取、杀伐炼心的凶猛路子。 但凡大材横空出世。 最终都要尝试冲击“兵主”、“军神”、“人屠”。 类似于太古的证道、证位。 凉国公早年天赋惊人,武骨上乘,几乎是钦定的大宗师。 有望成就“人屠”。 结果与玄天升龙道护法李不负大战一场,身受三阴戮妖刀。 挫伤根基,绝了再进一步的上升机会。 最后只得“兵主”之位。 是为一大憾事。 皇觉寺的方丈语出恶谶,贪狼食羊。 但气运之事,讲究此消彼长。 要是凉国公掉过头来,将那头“贪狼”反噬。 等于大破死局,绝处逢生,极有可能跻身大先天。 “所以本公收杨休为义子,传他武功,用心栽培。 养他的跋扈之气,凶狂之性……只可惜还未成形,便被辽东的泥腿子杀了。”
杨洪有些遗憾,遇到狼顾的杨休之前。 他本以为宗平南才是气运压胜自己的那头贪狼。 此人不知从何处,学到玄天升龙道的三阴戮妖刀。 气数浓烈,勇猛精进。 一路过关斩将,几乎无人能挡。 任凭凉国公府多次出手,也没能阻止宗平南如彗星崛起。 直至后来东宫出面,方才知道对方是七杀作命,并非命中贪狼。 “如此想来,皇觉寺的老和尚,一句恶谶竟困扰本公二十年。 所以天底下的贼秃驴,都该杀啊!”
玄明闻言,面皮轻抖。 右手中指与大拇指屈伸,好似菩萨倒持玉净瓶。 内气陡然遍布周身,宛若洒落点滴甘露,化去杨洪蓦然生出的森寒杀机。 “国公爷还请息怒,贫僧乃是悬空寺弟子。 那皇觉寺方丈的一语成恶谶,怎能怪罪到贫僧头上。”
俗话说,宗师一怒,天地变色。 杨洪的一缕杀机,足以碾动四境大高手的心神。 纵然玄明修持静心禅,也必须凝神以对,小心应付。 “皇觉寺是一帮攀附圣人的贼秃驴,你们悬空寺又能好到哪里去? 安儿本为世子,应该接掌杨家基业,却被拐去做了和尚。 若非看在印空的份上,本公十年前就带兵踏平寺庙山门,烧了藏经阁,毁了浮屠塔,推倒那座高出九丈的佛陀像!”
杨洪眯起眼睛,语气冷淡,苍老脸色忽地阴沉。 众所周知,凉国公府的长子杨安生来就有宿慧。 据说,他尚在襁褓的时候不哭也不笑,下地便能走路。 不仅过目成诵,府中圈养的猛兽、烈马,见到也会俯首低头。 “玄安师兄是佛子转世,百日宴上抓周,握住一串栓马索菩提子。 几岁大的婴儿,就能降服赤血龙马。 一如太古佛陀出世,擒火龙于钵中。 这些足以证明,玄安师兄与佛门大有缘分,日后必定可成正果。”
玄明诚恳说道。 “纵你说得天花乱坠,如何能消本公失子之恨? 本公还说你那讲经首座的师傅,天生与我拳头有缘,怎么不见他过来挨一顿打?!”
杨洪嗤笑一声,因他不喜佛门的缘故。 京州、五鹿郡的寺庙全部都被拆毁,连一名僧人都没有。 可见火烧悬空寺的狠话,于这位凉国公而言,并不算是随口一说。 玄明无话可说,只得苦笑以对。 景朝之下,除了闭关的圣人。 也就不在世间的魏国公、衡国公,才能压得住对方。 “罢了,三教六统,儒门学宫皆是迂腐穷酸,道门的一山一教,极少踏足世外。 反倒是你们佛门,隐有兴盛迹象。 上一代的怒金刚印空,法僧真如,莲花和尚,以及一个不知名姓的行脚僧,同被钦天监评为四大神僧。 这一代更是人才不断,你这小秃驴算一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是一个。 还有燕王麾下的黑衣妖僧……” 杨洪靠进大椅,被他念出名姓的这些人。 或是一代宗师,或是后起之秀。 “贫僧进京的路上,曾经与天界寺的道广师兄有过一次辩法。 其人言辞犀利,隐含杀伐,我不如也。 当然,玄安师兄必然远胜之。”
玄明昂首挺胸,对于被视为悬空寺新任佛子的玄安,他是心服口服。 至于凉国公提及的那个黑衣妖僧,来头可不一般。 出身小寺,学贯佛道,境界颇为高深。 年不过三十便要晋升宗师,时常出入燕王府邸,引为客卿之流。 是争夺天下佛首的一大劲敌! “小秃驴,回寺之后,给本公捎一句话。 告诉那一心想成佛的不孝子,他老父今年过八十四岁大寿。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寿辰的日子,让他下山见一面,断了最后的念想。 国公的爵位,他不想要,那就……交给别人了。”
杨洪闭目沉思。 他长子杨安剃发出家,遁入空门。 次子杨榷不堪大用,才能平庸。 小女儿虽有几分心思和手段,但那都是旁枝末节,成不了大事。 对于一座公侯府邸来说,实在有几分门庭衰弱。 “国公爷言重了,宗师之人寿可至两百,岂是寻常凡夫可比……” 玄明话音还未落地,就被一阵妖风凭空打断。 飞沙走石也似,一道庞大的身形按落云端,拦在这支行军队伍的面前,逼停玉辇。 仔细一瞧,赫然是一头两丈来高的青玉狮子,披散毛发厚如毡,双眼明亮似灯笼。 周身带着一团团云雾,滚滚黑风盘旋不定,拖着好几千斤重的精壮妖身。 “妖怪!”
“好大的胆子!”
“何方孽畜,竟敢惊扰凉国公府的车架!”
“……” 三百精骑勒紧缰绳,胯下蛟马暴躁扬蹄,显然是受到妖气刺激。 他们如临大敌,以极快地速度结成军阵,雪亮的刀光连成一片。 气血汇聚化为煞气浓郁的斑斓大虎,冲散扑面而来的乌黑妖风。 “我……替老爷传话,你们可不要动手!若伤我一根毛,老爷肯定会生气!”
青玉狮子见到阵仗,原本得意的心思消失干净,抖了两抖,连忙喊道。 凉国公府的扈从也太凶了,动辄喊打喊杀,还是社稷楼比较安全。 “孟玄机快半甲子没挪过窝了,跟块石头一样。 他与本公素来没什么交情,有什么话好说?”
杨洪没有睁眼,轻轻抬手,止住结成军势的精骑发起冲杀。 这些都是军中悍卒,他亲自调教出来的百战老兵。 不止换血大成,且令行禁止懂得成阵。 即便四境大高手,也抵挡不住几轮冲锋。 “我家老爷,让凉国公给他一个面子。”
青玉狮子努力想要表现几许威风,满身毛发却是飘荡不已。 “嗯?”
杨洪仍是不动如山。 “纪渊是我家老爷的记名弟子。”
青玉狮子心里害怕极了,战战兢兢道: “老爷希望凉国公高抬贵手,不要为难。”
杨洪眼皮一跳,缓缓睁开,沉声问道: “孟玄机那老鬼不是说,这辈子命犯七数,只能收六名徒弟,何时冒出来一个记名的?”
青玉狮子四条腿肚子抽筋也似,险些趴了下去。 “最近刚收的,没多久。”
坐在车辇外边的玄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那个纪九郎,居然成了社稷楼的内官。 还是监正的记名弟子! 有一位山河榜上名列前茅的大宗师说情…… “让孟玄机再找一个。”
杨洪罕见地思忖了片刻,摇头道: “反正只是记名,并非亲传,是死是活也没那么重要。 纪渊杀本公客卿,他必定要死,谁也保不了。”
一语落下,重若千钧。 感受到凉国公的坚决态度,以及暴烈气机,青玉狮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默默退到一边。 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它,不过是个带话的而已。 这位气势凶得惊人的国公爷不给面子,除非自家老爷下楼,否则…… “起辇!”
为首的精骑统领喝道。 未等玉辇再被抬起。 踏!踏!踏! 官道之上,响起急促之音。 一人快马加鞭,掀起如龙烟尘。 “东宫谕旨!凉国公且慢!有旨!”
片刻后,直入车辇。 “今日倒是热闹,一个又一个,来挡本公。”
杨洪嘴角扯了一扯,瞥向单膝跪地的传旨小官。 更准确说,是望着其人双手高高举起的一品白玉轴。 圣旨、谕旨,有七色五品之说。 宣封王侯公卿,皆用白玉。 一二品是黑犀牛角轴,三四品为贴金轴。 规格划分清楚,少有混淆僭越。 “本公年老体迈,旧病缠身,恕不能起身接旨。 孔二,你代本公呈上来吧。”
杨洪平静道。 “遵命!”
精骑统领翻身下马,跪地取过东宫谕旨,转而呈递上去。 处于重压之下,传信小官不敢作声,只得任由为之。 “太子也要保这个纪九郎?”
杨洪看完,握住白玉为轴、祥云锦绣的东宫谕旨,淡淡道: “老臣不能领命,毙掉此子之后,自会去东宫请罪。 纪渊残杀本公义子、客卿,为人飞扬跋扈,目中毫无纲纪,乃是乱国殃民的祸胎。 倘若不尽早除之,恐怕要酿成大患。 太子殿下惜才,这是好事。 但也要明白一个道理,有才无德之辈,担当不了大任。”
此话一出,无论是车下的传信小官,亦或者辇上玄明和尚。 皆是脸色变化,浮现惊容。 “钦天监的面子不给,东宫的谕旨不接……朝堂又要起大风波了!”
玄明和尚有些后悔,也许他不该与凉国公同行。 如此不把太子放在眼里,志满气溢,骄恣妄为,且手握兵权。 哪怕跟圣人走得再近,兄弟情分再深,也迟早有耗光用尽的一天。 那时又该怎么办? 无人可以回答。 车辇再起,浩浩荡荡行过官道。 如血残阳即将落山,只余一线晖光。 五十里路,眨眼就过。 天京雄城的巨大轮廓若隐若现,已在眼前。 正是天色将暗未暗之际,车马通行的黄泥土路上,迎面走来一道枯瘦的身影。 脚步不停,僧袍飘荡。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杀生僧横在当中,望向端坐玉辇的杨洪,声如黄钟大吕: “既已无路可走,何必执意往前。”
没有国公爷的命令,三百精骑并未停下。 为首的孔二抽出百炼腰刀,胯下蛟马吐出两口白气。 四蹄一纵,化为残影,高高跃起,重重踩下。 “阿弥陀佛。”
杀生僧不见任何动作,枯瘦的身形宛如定海神针,巍然挺立。 半个呼吸之后,人仰马翻,腰刀断折。 百余精骑悍然冲锋,皆是如此。 几千斤重的蛟马撞上枯瘦干瘪的老和尚,血肉几乎炸开,当场被震得毙命。 三百披甲精骑,结成军势。 汇聚而成的斑斓大虎砸向杀生僧,亦是瞬间崩灭。 短短半刻钟,三百人皆死伤殆尽。 大股血水冲刷,残肢碎肉遍地,好似修罗场。 那老和尚,仍是不紧不慢,缓缓而行,直至车辇之前。 仿佛金刚不坏的大罗汉,任何刀兵、灾劫,都伤之不得。 “横练功夫,一时看不出境界……” 杨洪双手按住座椅,青黑煞气升腾而起,眉心的竖目几欲睁开。 “事不过三,孟玄机挡驾,本公念在同朝为官的份上不去计较。 东宫传旨,本公身为臣子,也不好多说。 老和尚,你又是何方的野狐禅,敢拦本公的去路!?”
杀生僧垂首,双手合十道: “云游四方无跟脚,丈量天下降妖魔,区区一行脚僧,入不了权者眼,过不得贵者耳。 老衲只请国公爷,退一步。”
杨洪身子前倾,眼中杀机乍现: “若本公就是不退,你待如何?”
杀生僧面如古井无波,持钵道: “不妨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