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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老道士心里藏奸!
纪渊心念闪动。 他翻过黄粱县的卷宗与地方志, 结合大略的史料, 以及前后两次入梦坠龙窟。 不难猜出灵素子为何忽然提及剿匪之事。 早已皈依怒尊的老道士,无非想借此作为筹码动摇赵如松。 如今正是大业朝气数将尽之时,那位炀皇帝被困江都,政令不出中央。 过不了两三年,便为一无名刺客手持冷不防,当众斩杀于望江台。 再之后就是司马门阀篡位夺权,自行称帝。 太元道、长白道、离阳道……各座城头立时竖起大王旗。 由此开启群雄逐鹿,争夺龙脉归属的烽烟乱世。 也正是因为,大业走到穷途末路。 炀皇帝三次大征劳民伤财,致使死伤高达数百万之巨。 所以,即便是号称天京门户,扼守要道的营关大城。 仍然免不了受到那些占山为王,扯旗劫道的强梁大寇日益侵扰。 尤其是营关之外,崇山峻岭连绵成片,好似重重关隘。 且四通八达,商路繁盛。 既是天下之中,又是皇朝粮仓。 对于那些绿林强梁而言。 堪称是打家劫舍发财扬名的一处好地方。 官兵一来,只往山中躲去。 官兵一走,率众呼啸如风。 换作太平年景还好,营关周遭驻扎重兵。 落草上山的大贼强盗不敢冒犯,自能保境安民。 可现如今情况变了,各地烽烟四起,爆发大灾大乱,朝廷兵力匮乏。 数万流民与几窝贼军混杂肆虐,聚拢成群,坐大成了三股势力。 也就是凶虎盗!登云岭!饮马寨! 每一支打出名号的大寇匪患,都有不下数千人摇旗呐喊,以壮声威。 懂得武功招式,骑马射箭的好手。 或多或少,亦有七八百余名。 军械、甲胄、战马,更是一样不少,没比官兵差到哪里去。 自赵如松就任营关守备以来,这三股匪患气焰嚣张,不止洗劫周遭城寨。 踩踏田地庄稼,少了茅屋瓦房,强行逼迫农户落草。 又将来往商道拦截设卡,公然索要买路钱。 全然没将大业朝的王法威严,放在眼里。 这是营关守备赵如松一块心病。 灵素子故意从此入手。 可见他是盘算已久。 纪渊立于时间长河的上游,纵观全局,得出确凿的结论。 “道长这么有信心?凶虎盗三位当家皆为换血高手,练得都是旁门功夫,戾气深重。 登云岭的黄衣秀士白子伦依仗天险,精通下毒用蛊,阴险狠辣。 饮马寨的周进、周棸兄弟,原本是马贩子, 后来与本地豪绅起了冲突,索性杀人全家,上山为寇。 他们操练豢养三百黑云骑,来去无影,难缠得很……” 赵如松眼皮垂下,似乎并不相信灵素子的这番大话。 “本官数月以来,发了四五封公文,留守监国的越王殿下视而不见,多做推脱。 司马公、宇文公、裴公等国之重臣,也都将目光放在平定晋阳道的赤岗军上,声称分不出余力。 本官说一句难听的话,想要荡平这三窝匪患,重新打通商路。 没有十万之众的精锐兵马,任凭兵家名将前来,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一条龙尸,难道可抵万军?”灵素子微微一笑,像是猜中这位营关守备的心思,继续道: “赵大人莫要忘了,贫道师从双仙教主。 掌教师尊修为通天,为圣上炼制长生大丹。 贫道虽然没有这份手段,但龙血、龙肉乃天材地宝,入得丹炉之中,足以叫城中八千兵卒脱胎换骨。”
赵如松脸色沉下,作为将门之后,他对于“祸国殃民”的双仙教主,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感。 但一方面看到灵素子信誓旦旦,心中半信半疑; 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双仙教的造化丹法独步天下,有化腐朽为神奇之效果。 “道长,所言当真?那龙血、龙肉,能够炼出神丹,让人以一敌百?”
赵如松思忖了许久,迟疑问道。 平心而论,那具黑龙尸身于他没什么大用。 无非就是当成祥瑞,编些故事。 敬献于游玩江都的圣上,换来一些功劳和赏赐。 但…… 赵如松志不在此。 他是兵家武修。 所求所愿无非建功立业四个字。 荡平营关匪患远比升官发财重要。 “贫道愿立军令状,若是不成,甘愿受罚。”
灵素子打个稽首,淡淡笑道: “赵守备,你看如何?”
赵如松眼中闪过疑惑,不解问道: “道长为何对那具龙尸这么上心?”
他与双仙观的灵素子,也算有些熟络交情。 这老道平日施符治病,潜修炼丹,一派仙风道骨。 与那些结交权贵,行事妖邪的双仙教门人,截然不同。 是个真正不求名利的有道修士。 “正如赵守备你修兵家武学,须得执掌兵马,万军之势加身,克敌制胜一样。 贫道参悟水火道法,也要炼成各类大丹,才可更进一步,功行圆满。”
灵素子神色坦荡,诚恳以对。 …… …… 哗啦! 场景变换。 人与物如水荡漾。 纪渊的心念随波逐流。 “道长,当初说好了!本官予你龙血、龙肉,你炼丹,本官练兵!”
仍是书房之中,赵如松震怒,眸中似有火焰燃起。 如同锋锐利剑,刺向依旧如往常,坐在对面的灵素子。 “可为何,为何……城中的四大家族,姜、肖、王、李都知道了。 他们各个前后上门讨要,话里话外,皆想分一杯羹!求丹!求药!”
灵素子仍然慈眉善目,语气轻淡道: “风声却是贫道谢露,不过这也是为赵大人着想。 你要剿匪,光有虎狼士卒可不够。 俗话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几千张嘴巴,几千匹马,人吃马嚼消耗甚巨。 守备府拨得出这些钱粮?又撑得了几日? 再者,城中谁不知道,四大家族豢养私兵,保护商队。 赵大人若能得到他们的帮忙,剿匪一事,可以增加不少胜算。 合则两利之事,又有什么不对?”
赵如松怒气冲冲的势头,猛地被这一问,竟有些无话可说。 他心下轻叹,明白灵素子所言不错。 大业如今各处都在打仗,朝廷钱粮紧张得很。 绝无可能从中拨调出一部分,给自己剿匪立功。 “可是,你炼出来的龙血散、龙力丹数量有限。 况且也没有洗髓伐骨,延年益寿的效用……” 赵如松声音沉下,脸色难看。 灵素子用龙血、龙肉,炼出的丹药确实有用。 守备府的士卒服下之后,气血如火烧,沸腾不已。 不止让筋骨皮肉,变得坚韧。 还可增长体能,内壮气力。 堪比上古之时的虎狼丹,强血丸,几乎立竿见影。 这几天的校场练兵,军容整肃,精神抖搂,一扫之前的懒散样子。 赵如松很自信,用不了两个月,他就可以练出一支精兵,排布杀伐形势。 到时候,齐心合力之下,荡平城外的三股匪患,简直易如反掌。 “是他们执意这样认为,而非赵大人有心哄骗……你都答应分一些龙血、龙肉出去,哪怕效果差点,四位家主又能如何?”
灵素子面色平静,相较于犹疑不定的赵如松,他更像做主的那个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赵大人,相信你也看得出来,大业朝气数将尽。 无论做勤王的忠臣良将,亦或者大展宏图的一方霸主,都少不了钱粮二字。 没钱,只能做烧杀抢掠的乱军,没粮,养不起精锐之师。 赵大人,须知‘乱世英雄起四方,有兵才是草头王’。”
赵如松沉默不语,坐在大案之后。 一盏孤灯点亮,照得身影半明半暗。 …… …… 隆隆隆! 黑云压城,炸雷轰响。 大营,校场,点将台上。 魁梧大将好像失了神,思潮浮动,阴身震荡。 那双幽暗的眼眸,犹如两团空洞的鬼火。 “你……原来……我叫赵如松……天水道将种门第……” 魁梧大将喃喃低语,心绪无比复杂,似是蕴含着无穷悔恨与无尽痛苦。 本来高举的右臂无力垂落,那股搅动风云的刺骨杀气如潮散去。 “赵守备,大业已亡,炀帝已死。 你如今世一介阴魂,不得超生。 与其顽固守着七百年前的陈旧规矩,不如为此城十万百姓多着想一些。”
纪渊鼓足内息,发声如雷,震得大气似白浪翻起。 “百姓……本官……对不住他们! 是本官害了一众兄弟,害了那些视我为救星、为青天大老爷的营关子民!”
巍然如山的魁梧大将摘下虎头铁盔,那张面皮上滑落数行血泪。 可怖的怨气和煞念冲天而起,几乎盖过校场的数千阴兵。 “好个气数浓烈的少年郎!你……那是什么武功?竟能撼动我之心神?唤醒我的昏昧之心。”
赵如松坐回虎皮大椅,经过皇天道图映照,回顾往昔之念。 它似是清醒过来,多了几分人气,少了几分鬼气。 轰隆隆。 雷蛇滚走。 好似鸣金收兵的号声。 弥漫校场的滚滚阴雾往后收缩,遮天蔽日的墨色为之暗淡。 “大业、大景相隔七百年,武道高峰再起几十座,一山还比一山高,亦是情理之中。”
纪渊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一字一句沉重有力: “赵守备,你和帐下精兵、营关百姓。 因为灵素子那妖道的设计,如今都被困于这座死城。 人非人,鬼非鬼,始终无法解脱,莫非还要坚持下去?”
赵如松空洞的双眸微微波动,转而摇头道: “灵素子处心积虑,以坠龙为饵,借剿匪为由,引本官上当,让它开炉炼丹。 龙血汤夺气凝魄,让城中多人沦为行尸,龙力丹畸变血肉,使得营关兵卒堕为妖魔。 它打得好算盘,一条祸龙尸身,不动兵戈就令这座门户要道不攻自破。”
纪渊面容平静,这些掩埋于史书的幕后之事,他早已通过映照入梦,看得一清二楚。 灵素子的深沉心机,以及步步为营。 不像是怒尊门徒,倒有些奇士信众的样子。 此计一成,等于为域外邪神献上十万人牲血肉,足以获得极大地垂青。 甚至有可能晋升圣子之位,攫取难以想象的威能权柄。 “那妖道心思阴毒,不单单只想献媚于邪神,更怀了炼成十万阴军,长驱直入杀进京城,坏掉大业龙脉国运的骇人谋划。”
赵如松仰天长叹,营关化为洞天,沉沦阴世七百年。 它侥幸保住精魄不散,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每一次看到城中的阴兵、邪祟、行尸,赵如松就五内俱焚,痛不可当。 一切皆因为自己误信灵素子那个奸贼,方才铸成大错。 许是不愿面对惨烈的过去,赵如松昏沉的时日越来越久,最后彻底遗忘本身的名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于这方校场练兵点将。 “你尚有挽回的机会,赵守备。”
纪渊说出第三句话,目光炯炯道: “洞天都有存身之基,就如屋宇需要梁柱支撑。 灵素子聪明反被聪明误,它原本的盘算是用龙血、龙肉,感染城中近十万人,从而为邪神献上一份血肉盛宴。 可灵素子一没想到,赵守备你有心提防,将至关重要的祸龙精魄藏于身内,不惜化身龙孽妖魔,也要阻止那场人牲大祭。 二是它太贪心,竟然还用城中建筑布局,隐秘摆成‘葬阴瓮’之势。 十万人的怨气、煞气、血气,牵动阴世门户大开,使得营关化作坠龙窟,沉沦七百年,避开邪神的染指。 换而言之,只要毁了双仙观,杀了灵素子,再取走赵守备阴身之中的祸龙精魄。 这方洞天,自会分崩离析。 营关城内的近十万冤魂,也可安息。”
赵如松空洞的眼眶,猛然爆出两团幽暗鬼火。 它缓缓地起身,走下那方点将台,声音艰涩道: “大景的少年郎,你……难道愿意帮一介有愧朝廷,有愧兄弟,有愧百姓的罪人?”
纪渊与秦无垢对视一眼,尔后答道: “七百年前铸大错,七百年后犹悔过。 拨乱反正,纪某自无不可。 但……赵守备,你却要知道,我若取走祸龙精魄。 你就彻底形神俱灭,再无任何活下去的可能了。”
赵如松脚步沉重,明光铁铠颤鸣抖动。 只见它紧紧抱拳,弯腰拜倒: “那就请纪小友,为了营关子民,赐赵某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