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呢?”
贾母眼巴巴地朝门口看了一眼, 不曾见着期待中的身影,那脸当时就掉了下去,“为何又不曾接到人?”
一旁的贾宝玉亦失望地垂下头颅, 恹恹地靠在老太太的身上不出声, 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单只瞧这模样, 谁不以为他是对人家姑娘情根深种啊?谁又能看得出来他私下里玩得是多花哨。 王熙凤暗暗翻了个白眼,面上却是一片叫苦不迭, “林家那边说了,林妹妹的书本落下太多, 远未达到姑父的期待,如今整日里都在忙着跟西席读书呢, 打一早天不亮就要起来, 一直到天黑才能歇下,实在不得空啊。”
“林妹妹在家的日子竟过得这样苦?”
贾宝玉愕然, 满脸心疼道:“林姑父怎能这样?林妹妹那样一副娇弱的身子, 这样下去如何受得住啊?早就劝她别走,偏就不听, 如今瞧瞧我可曾说错了?在哪儿能有在咱们家时过得舒坦松快?”
听他这么一说,王熙凤那白眼儿都险些憋不住要翻到天上去了。 天不亮到天黑自是她胡诌的, 不过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却也是事实, 除了读书以外还要学什么琴棋书画,安排得满满当当。 叫她看来确是苦哈哈的日子,但她瞧着林妹妹脸上的笑容却是真真儿的,说起这些功课来就是一股满足感, 可见是打心底喜爱的。 不过不管怎么瞧, 那不也都比在贾家时整天围着老太太奉承逗趣儿、陪着他贾宝玉嬉笑玩闹好太多了。 如今这才算是人家姑娘自己的好日子呢。 但很显然, 贾宝玉并不这么想, 他就觉得过去与他与姐妹在一起肆意玩乐的日子才是好日子。 故而挽着老太太的手不断央求,“如今林妹妹定是痛苦极了,老祖宗快想想法子救救林妹妹吧,将她接回咱们家来……” 贾母拍了拍他的手,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倒也想啊,奈何女婿的态度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有心想要化解这层矛盾偏见都不知该往哪里使劲儿。 “姑娘家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王夫人一脸不赞同,暗含讥讽道:“四书五经合该是男孩儿学的东西,她一个姑娘家识两个字就不错了,还特意请什么西席去教她读书?指望她能去考科举不成?她能学得明白吗?”
“有这功夫不如多学学怎么管家,练练针线手艺学着泡泡茶做几样点心,这些才是姑娘家该学的东西呢,等将来找婆家时才能叫人家喜爱。妹夫这么一个大男人果真是不适合养姑娘,哪里能知晓这些呢?该学的不教,不该教的学了一堆,照他这般折腾下去将来林丫头估计都该嫁不出去了。”
一旁的薛姨妈还点点头,似是颇为赞同这话。 这也难怪,王家教女就是这样教的。 见此情形,薛宝钗亦是满心无奈,只暗自庆幸自己的父亲是个有远见明事理的。 贾母淡淡瞟了王夫人一眼,没说什么话,只那浑浊的双眼深处却仿佛隐约闪过一抹鄙夷。 沉默了好一阵,贾母方才叹息,“难不成连一天休息的时候都没有?”
王熙凤讪笑,“我问了,林家人说每隔十天能歇上一天,只是……三公主也与林妹妹约好了,每到休息的时候就一同去外头玩。”
贾母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 怎么看起来玉儿与三公主之间的关系竟这样好了? “姑娘家整日闲着没事往外头跑什么?可见这心已经野了。”
王夫人又不甘寂寞了,仿佛抓着什么把柄似的,有意无意看看老太太,“还说林家是什么书香世族,最是懂规矩重规矩的人家,可瞧瞧这是怎么教姑娘的?哪有正经人家的姑娘整日跑到大街上撒欢儿的?”
本就心烦意乱的贾母被她叨叨得更是烦不胜烦,当场冷笑回怼,“那些公主们不仅喜欢去大街上撒欢儿,还时常约着一众贵女打马球取乐、跟着圣人下江南上猎场……能干的事儿多了,你有意见?有意见你跟圣人说去。”
王夫人险些没被噎死,一脸的猪肝色却不敢反驳。 正在气氛尴尬之时,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由远及近。 “老太太大喜!大喜啊!”
只见一婆子跟个炮弹似的冲了进来,咧着嘴角连连喘粗气,神情却极其亢奋,“老太太大喜,咱们家大姑娘当娘娘了!”
“你说什么?”
王夫人猛地从椅子上窜了起来,上前两步抓住她的手臂追问,“你说谁当娘娘了?是元春吗?”
“正是正是,方才宫里来人报喜,说咱们家娘娘被封为贾嫔,这会儿天使已经出宫门了,还请老爷太太们赶紧准备接旨。”
王夫人先是不敢置信地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一时又哭又笑,“这么多年了,我原还以为没了指望,如今可算是熬出头来,我可怜的元春……苦尽甘来了……” 若在平时,她这般失态早就要被训斥了,不过眼下贾母却也不曾好到哪儿去,流着泪激动得手都哆嗦起来。 身边围着一群人七嘴八舌的道喜奉承,人人脸上都是一副欢天喜地与有荣焉的表情,甭提多骄傲了。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如今家里头出了一位娘娘,初封就是嫔位,将来生个皇子公主指定还能再往上升一升……她们贾家,再不是普通的勋贵之家了,那可是皇亲国戚! 想到这儿,就连丫头们都不由得扬起了下巴,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这一群欢喜激动的人群之中却独有一个例外。 只见贾宝玉非但丝毫不见喜色,反而一脸恼恨地直跺脚,“这有什么可欢喜的?真当那皇宫是什么好地方不成?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腌臜地!更遑论皇上如今都已年过半百,给大姐姐当父亲都绰绰有余,大姐姐当了这个娘娘又能有什么好日子可过?又究竟还能有几时的好日子过?”
“好好一个年轻的姑娘家就这般搭进去一辈子,究竟有什么可欢喜的?这哪里是什么大喜?合该叫大悲才是!”
众人被他这话吓得是面无人色,大惊之下甚至都齐齐失了言语。 恰逢贾政得了消息匆忙赶回,哪像还未进门就听见这样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当时那笑便僵在了脸上,大步流星冲进屋里,照着贾宝玉的脸便是一个响亮的大嘴巴子。 “孽障!”
贾政只气得浑身发抖满脸煞白,声音都在颤抖着,“你想做什么?你是想害死咱们全家不成?早知会养出你这么个蠢蛋玩意儿,当年你才出生时我就该掐死你!”
贾宝玉向来是个皮娇肉嫩的,加之盛怒之下的爆发,当时那嘴角都被打出血来。 然而这一次就连贾母都未曾再护着他了。 不是不心疼,实在是那样的话太过骇人听闻了,简直将人吓了个魂飞魄散。 不叫他知晓厉害,一会儿再当着天使的面胡咧咧……只想想那样的画面,贾母就觉得胸闷气短几欲晕厥。 那可就真该大喜变大悲,全家上下大难临头了! 贾宝玉捂着脸吃痛飙出泪来,求救的眼神看向老太太,又看看王夫人,却见无一人帮他,顿时满心惶然不知所措,只得尽量往老太太身边缩了缩,企图躲避。 到底还是心疼,贾母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教训也教训过了,先就这样罢。一会儿天使就该到了,香案摆好不曾?赶紧都随我出门去。”
顿了顿,又拉着贾宝玉语重心长地说道:“可不敢再胡言乱语了,叫旁人听见会招来祸端的,届时不仅是宫里你大姐姐要遭殃,咱们全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得落难啊。”
贾宝玉只胡乱点头,默默垂泪不语,也不知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走在后面的薛宝钗看着他这般模样愣神许久,最终还是暗暗摇头。 她知晓他是真心疼元春。 比起家里其他所有人——哪怕包括身为母亲的王夫人在内,只有他对待元春的感情是纯粹无暇的,只有他不在意什么权势富贵什么攀龙附凤,而满满都是怜惜心疼,恨不能将人抢回家来。 这样一颗赤子之心放在哪儿都是难能可贵的存在,但很多事经不住往深了去想。 生而为人,什么样的身份就有什么样的责任。 哪怕她身为一个姑娘家都知晓要努力护住家族延续荣耀,兄长不顶事,她就自己豁出去汲汲营营,无论如何也绝不可能甘心任由家族没落。 而贾宝玉生在国公府,自幼备受家族宠爱,一应吃穿用度无不精细顶好,走出去亦是响当当的一号贵公子,人人阿谀奉承吹捧忍让……全然就是一个从不识人间疾苦的人上人。 这一切都是从何而来?左不过是“荣国府”这个名头。 他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托“荣国府”的福,到头来却只一句“国贼禄蠹、须眉浊物”便抛开一切责任做起了潇洒贵公子,只安安心心吃喝享乐。 冠冕堂皇的理由很多,可说一千道一万,却也不过是自私自利罢了。 但凡家中男儿能够指望得上,这一家子人也就不必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一个姑娘身上了,正儿八经的青云之路不比裙带关系光荣得多? 细想之下贾元春与她薛宝钗何其相似? 家中男儿没点子用处,便只能她们这些女孩儿接过这份责任咬着牙拼命往上爬了。 如此这般想明白之后,再回过头去看贾宝玉的那些怜惜心疼,未免就觉得实在心情复杂一言难尽。 用一个或许不是那么恰当的比喻,就跟猫哭耗子似的。 真要是那般怜惜家中姐妹那就该好好上进才是,否则贾元春之后其余三春也绝跑不了为家族牺牲的命运。 这人,自私自利都藏在了那份天真无邪之下,实则骨子里就是个毫无责任感毫无担当之人。 再说什么性情温柔待姑娘们如何体贴爱护……薛宝钗就觉得更好笑了。 都说她宝姑娘为人和善,待谁都亲亲热热和和气气的,从不见与谁红脸争执,性子实在好得很。 怎么可能呢?她又不是圣人,怎么可能当真没有一点脾气跟谁都能处得来? 之所以能够做到八面玲珑,说穿了也不过是谁都不曾真正放在心上罢了,既是毫不在意,又哪里来的那么多情绪那么多计较。 从这方面来说,贾宝玉同她也是一样的人——多情的本质就是无情。 连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个优点也不算是优点了。 薛宝钗默默收回了视线,不动声色地随着众人前往迎接圣旨。 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明过。 无需再犹豫,贾宝玉绝非一个能够托付终身的良人。 薛宝钗是个果决的性子,下定决心之后就再不迟疑,回到梨香院关起门来立即就与她母亲说了,“‘金玉良缘’一事就此作罢,若姨妈再提起来母亲只寻个由头糊弄过去吧。”
先前老太太说要准备为贾宝玉聘娶林黛玉,王夫人当时嘴上没敢多说什么,可哪有不急的道理呢,转头就找了薛姨妈商议。 姐妹两个凑在一处嘀嘀咕咕老半天,最终打上了“金玉良缘”的主意,意欲散布消息先传开了再说。 这会儿薛宝钗就开始庆幸了,得亏当时她心里头就对贾宝玉这人犹豫不决,故而才借口名声不好暂且按下,若不然眼下想要全身而退还真不容易。 薛姨妈闻言却是愣住了,“为何就不提了?你是怕旁人说闲话对你的名声有影响?可旁的咱们暂时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老太太那是一心相中林家丫头。”
“母亲误会了。”
薛宝钗摇摇头,轻声道:“我不过是看不上那个人罢了,从前他就并非我心目中所期盼的人物,而今接触愈多便愈发看透了。”
薛姨妈懵了。 在她看来,贾宝玉模样生得极好,性情又温柔体贴,还是荣国府最受宠最尊贵的宝二爷,顶顶尊贵的身份,如今亲姐姐成了嫔妃就更荣耀显赫了。 如此完美的一个夫婿人选自然是姑娘们争抢的对象,以他们薛家的身份也很难再碰着第二个这样的了,不牢牢抓紧还等什么? 怎么好好的她家闺女却说看不上了呢? 对于这样的不解,薛宝钗只好颇为无奈的将自己内心里对贾宝玉这个人的看法简单说了一遍。 而后道:“母亲若心疼我就依了我吧,我虽不敢自负绝顶聪明,可这点看人的眼光却还是有的,任凭旁人觉着他千好万好,在我看来他却绝非良缘。”
“母亲也不必担心我的未来,总归如今我年纪还小,不急着一时半会儿的,还有的是时间筹谋打算,谁又敢说未来不会有更好的出路呢?又何必急吼吼的将我与他绑在一块儿?若将来当真有更好的选择,便是后悔也都来不及了。”
“这倒也是。”
薛姨妈耳根子软的毛病又犯了,才觉得贾宝玉是世间难寻第二人呢,这会儿就迟疑着点了头,道:“那……我先想法子拖着将你姨妈安抚住?等过个三两年若实在没有更好的,好歹也还有个退路。”
薛宝钗对此倒也没什么意见,能答应别急着绑成一团就行了。 “唉,你可是会给我找事儿干,你姨妈若知晓我糊弄她……”只这么想想,薛姨妈的脸色就白了白,满心纠结忧虑道:“那你如今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打算?上哪儿去寻个更好的呢?要不你还是听我一句劝,甭管你觉得宝玉怎么怎么不好,可好歹咱们两家是亲戚,他那性子也绝不会欺负你,总归日子不会差到哪儿去。”
“母亲不必再劝。”
贾家全族欢天喜地地摆起了三日流水宴,出手豪气广邀宾客,戏班子铿铿锵锵咿咿呀呀热闹极了,尽显得意张扬。 京城内不少达官显贵虽觉得贾家人此般言行过于轻狂,私底下怎么笑话“小人得志”也好,却谁也不会摆在明面上,纵是人未到,好歹也打发管家送了份礼去。 一时进进出出收礼无数,竟也显出几分煊赫来。 这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了。 国公爷一走,这个家便黯淡冷清多了,如今可算是有了复兴的希望。 是夜,贾母坐在房间里头一时长吁短叹一时又笑颜逐开,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气儿也涨了不少。 “对了,今儿林家还是不曾来?”
鸳鸯略显尴尬地点点头,轻声道:“林管家送了礼来……老太太莫多想,等姑爷得空就带着林姑娘来给您请安了。”
“你不必糊弄我,我还不曾老糊涂了。”
贾母黑着脸冷笑道:“他是当官去了,又不是被皇上送去挖盐矿了,哪里真就忙到这份田地上了?平日里我也勉强不跟他计较什么了,这样的好日子却还是三请四催百般推辞,可见心里当真是没了我这个岳母,没了贾家这门亲戚!”
“还有玉儿……”话到此处,贾母气恨的脸上不由流露出伤心的神色,喃喃道:“往常在我跟前时我是真真拿她当宝贝疙瘩护着宠着,与宝玉相较也没差什么,如今她倒好,一转头竟连我这外祖母都再不看一眼了,当真是个心狠的。”
这话说的鸳鸯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事实上她心里又何尝没有埋怨呢呢? 几个晚辈里头除了宝玉就属林家那位姑娘最得老太太宠爱,便连亲生的孙女都比不上她的分量,却哪想这人一走,却连看都不回来看老太太一眼了。 说她是个心狠的,哪里就说错了呢。 然而,彼时的林家却也不复往常温馨和睦。 又一次小心翼翼提出想去看看老太太被拒绝后,林黛玉终是忍不住红了双眼,头一回连礼仪都未能维持住,当场转身就跑了。 “玉儿!”
没两步,林如海就又停下了脚步,满心烦闷无奈。 追上去怎么哄怎么解释呢? 老太太正满心盘算着想找机会将玉儿和那凤凰蛋绑在一块儿——虽说他也不愿相信老太太可能会算计玉儿,但是身为一个父亲他却坚决不能容许一丝一毫的意外发生,所以还是尽量隔开罢。 但很显然,这并不是一个多好的法子。 “老太太到底是玉儿的嫡亲外祖母,我也不好一直就这么拦着不让见,可我又还能怎么着呢?将老太太的打算告诉玉儿,我还怕那傻丫头自个儿乐颠颠呢,没得反倒是将小姑娘家那点朦胧的心思勾了出来。”
“瞒着不说吧,玉儿又根本不能理解我的做法……你说说,可叫我该如何是好?这家事怎么反倒比朝廷政事还折磨人呢?”
至少处理政事时他可从未有过束手无策的感觉。 林如海只觉自个儿愁得头都快秃了,身后的林管家也是满心无措。 小姑娘不懂其中内情,惦记疼爱自己的外祖母、想常去看看老人家那是一片孝心,并没有什么错。 做父亲的生怕自己的女儿懵懂无知被算计、故而百般阻拦,那是拳拳爱女之心,也没有什么错。 谁都没有错,偏这才是最叫人头疼的。 “叫丫头们多劝着些,别叫姑娘哭坏了身子,实在不行……过几日休沐我亲自带她去看看老太太罢。”
不出林如海所料,林黛玉这会儿的确是哭得不能自已。 倒也不是说有多少伤心委屈非想哭,实际上她心里只有满满的茫然不知所措,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情绪,眼泪就这么无知无觉地流个不停。 “父亲究竟为何连老太太都不准我见了……” 雪雁又上哪儿知道答案去呢,憋了半晌只好支支吾吾安慰道:“总归老爷不会害了姑娘。”
“这还用你说?”
林黛玉没好气地瞅了她一眼,可怜兮兮地吸了吸鼻子,瘪着嘴闷闷道:“可我就是不理解,父亲究竟是在想什么?这里头指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反正问了父亲也不会告诉她。 想到这儿,小姑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儿都气鼓了,就跟那煮开的汤圆似的,软乎乎糯叽叽的,瞧着就叫人按捺不住想来上一口。 素来乖巧听话的小姑娘这回是真的生气了,竟难得任性耍了脾气,帕子一甩哼哼道:“明儿我不要上课了,我要去宫里找三公主!”
头疼不已的林如海怕是打死也不会想得到,他还没成亲呢,他的宝贝女儿就已经无师自通领悟到了一个新技能——遇事就找公主告状! 翌日一早他前脚才去衙门点卯,后脚他的宝贝女儿就坐上马车奔着皇宫去了。 单若泱不喜欢每回总打发人去“召见”,索性就跟皇后要了块牌子给小姑娘,想进宫时就能进,倘若万一遇着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也不至于耽搁了。 不过她自个儿却也是万万不曾想到,这块牌子头一回的用处竟是“告状”,告的还正是她的未婚夫大人。 嗯……苦主是她的继女。 真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等着小姑娘抽抽搭搭地哭诉完,她自个儿倒是先不好意思了,红着脸闷闷道:“公主别嫌我絮叨,我就是这段日子憋着太难受了,也不知能跟谁说说……” 熟识的姐妹也就只有外祖母家的那几个,除此之外再无旁人了,真遇着事儿了,才发现自己竟连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况且,三公主这么聪明这么厉害,说不定还能给她出出主意呢? 单若泱摸了摸她的头,忽而问道:“你心里生气吗?”
林黛玉摇摇头,“我知晓不论是何缘故,父亲总归是为我好。”
道理都明白,生气也说不上,可就是有一种奇怪的情绪憋得慌。 她自己说不上来那是为何,但单若泱大概心里有数了——明明事关自身,可偏偏却又将她排除在外,仿佛她什么都不必知道,只要乖乖听话就好了。 即使明事理知晓父亲是为她好,指定不会害了她,心里却仍难免有情绪。 单若泱这会儿也拿不准林如海究竟是太过大男子主义习惯了一言堂还是其他缘由,沉默一阵,思忖道:“过两日你父亲休沐,本宫去你家见他一面。”
小姑娘的问题得解决,这样强行拦着也不是个法子,再者她也想试探一下林如海这个人。 若当真是见鬼的大男子主义,那他这辈子就甭想踏进公主府一步了,凑不到一处过日子,婚礼结束就赶紧麻溜儿回自己家去罢。 此时的林黛玉全然不知她的三公主殿下心里究竟产生了何等危险的想法,还只傻呵呵乐呢。 休沐这日,林如海还特意起了个大早,准备带女儿去一趟荣国府。 谁想才用完早饭,门房就来报,“三公主来了!”
林如海一愣,看向女儿,“今儿三公主约了你?”
“不曾。”
林黛玉莫名就觉得有些心虚,头都没敢抬起来。 “老爷,三公主说她在书房等您。”
这意思是有事儿特意找他来了? 林如海顿时心神一凛,起身快步朝外书房走去。 身后,林黛玉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就有些担心了,“公主不会打父亲吧?”
她连六公主的嘴巴子都敢打,或许……应当……也敢打父亲……吧? 全不知亲闺女稀里糊涂给挖了个坑的林如海一脚踏进书房就看见那位公主殿下面无表情地坐着喝茶,见他来了也不过撩了撩眼皮子,神色冷淡。 敏锐察觉到不对的林如海当即就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微臣见过三公主。”
“林大人请坐。”
单若泱姿态优雅地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叶沫子,轻呷一口,淡淡道:“本宫听说……” 一如既往是她的节奏,从不兜圈子,见面就开门见山。 说完前因之后,单若泱接着说道:“这原本是林大人的家事,本宫这会儿插手似乎太早了些,只不过玉儿既是求助无门找到本宫的头上,本宫也委实不好干看着小姑娘哭哭啼啼,恰好本宫也的确有些好奇其中缘由。”
“当然了,林大人若觉得不方便也大可以不说。”
“……”这当真是一个选择题吗? 林如海看着她那一脸“本宫讲道理不欺负人”的表情,忽而无奈地笑了笑。 “公主心疼玉儿,微臣高兴还来不及呢,公主原也不是外人,况且……不瞒公主说,最近微臣也正愁得很,若非不敢事事叨扰公主,当真是想请公主来帮着参谋参谋也好,毕竟微臣实在是不大懂得该如何与小姑娘交流。”
闻言,单若泱倒也理解地点点头。 这些男人平日里连同性别的儿子都不定知道该如何交流沟通,就更别说对着小姑娘了。 顿了顿,林如海也不曾多隐瞒什么,那些不好与年仅八岁的女儿直说的腌臜事儿他这会儿也都如实说了。 他方才所言也并非什么漂亮的场面话,既是赐婚圣旨都有了,那就是铁板钉钉的一家人,哪里又还有什么“家丑不可外扬”。 况且这个未婚妻的到来虽在预料之外,但既然走到这一步,他自然也是想好好过日子。 如此,那就更该坦诚些了。 想来不止是林黛玉一肚子心事憋得慌,他这段时日也是憋得够呛,这会儿一说起来就絮絮叨叨没完了。 直到茶都喝进去两碗,他这才算是说完了,叹了口气说道:“微臣实在是害怕啊……偏这样的事儿又如何能与玉儿明说呢?只能暂且这般稀里糊涂挡一时是一时。”
所以说并非是什么大男子主义一言堂惯了? 单若泱暗暗松了口气,冷淡的眉眼瞬间也柔和了下来。 出乎预料的,她直接就反问了一句,“为何不能叫玉儿知晓?”
林如海愣住了,下意识就回道:“玉儿还小……” “八岁是还小,那十岁呢?十三五岁呢?无论她长到多大,在你心里她始终都只是个孩子,恨不能一辈子将她放在羽翼之下仔细护着才好,但很显然这不过只是妄想罢了。”
“她迟早有一天会飞出去,你也一定会先一步离她而去,怎么也不可能护得了她一辈子,如今你将她护得越是天真懵懂,将来她便越是可能摔得头破血流。”
林如海沉默了,脑海中忽然就想起来一句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今日这桩事,既然你也说想叫本宫参谋参谋支支招儿,那本宫就简单说说自个儿的想法,你且随意听听就罢。”
“俗话说堵不如疏,叫本宫来看就该让玉儿从你身后走出来,让她亲自去好好看看听听。孩子是小,却又不是傻子,老太太若只真心待她好那自然最好不过,但凡有点什么算计……感情一旦变了味儿,谁也不见得有她自个儿感受最清晰。”
“再说那个贾宝玉,本宫也是有所耳闻的,皮囊一等一的好,又兼一副好性情,相处下来小姑娘有点朦朦胧胧的心思再正常不过。如今你是知晓他根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可就算你肯与玉儿明说,那也不过是听说来的,或许会失望或许会质疑,却远不如亲眼所见来得更直观。”
这么做或许是比较残忍一些,可她觉得,还是得自己一层一层去扒开那层光鲜的表象、亲眼看见了内里的腐败不堪,小姑娘才能真正死心死得彻底。 一旦小姑娘对贾宝玉那个凤凰蛋本人死心断情了,那任凭贾家那位老太太如何舌灿莲花也绝无可能,至于软的不行硬算计? 她暂时不想去质疑一个外祖母的心,倘若万一真有那么一日,她也自然会护着小姑娘,不过估摸着林如海就要先暴怒了。 而有过这样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将来小姑娘也绝不会再这般天真懵懂,再轻易被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男人给哄骗了去。 响鼓需得重锤敲。 拖泥带水磨磨唧唧反受其乱。 不过说是简单说说自个儿的想法,她就当真只是说出来而已,并未再去说服规劝,只任由他自行斟酌。 单若泱捧着茶碗倒是优哉游哉,对面的林如海却是经历了一场剧烈的思想斗争。 过了许久,他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咬牙,“公主所言不错,反倒是微臣想岔了,往后……微臣再不拦着玉儿前往荣国府,只叫她自个儿去看罢。”
当然了,荣国府如今在他看来就与虎狼窝无异,再怎么说得痛快他也还是不放心的,下定决心的同时他心里已经有了内应人选——贾琏王熙凤两口子。 好端端的王熙凤突然跟他告密图的究竟是什么?无外乎那点利益罢了,他又不是给不起。 那些需要真才实干、一个弄不好就要命的位子自是不能胡来,但底下那些混混日子就能过去的位子随意挑一个塞进去,对他来说也不过就是知会一声的事儿,甚至根本无需抬抬手。 先前佯装不知,一方面是瞧不上贾琏那副浪荡性子,一方面也是不屑于弄这些手段。 但如今为了自己的女儿,他愿意谋私一回。 有那两口子看着,他也无需太担心玉儿去荣国府会遭算计受欺负,若是有可能,他还希望那两口子能引着玉儿尽早看清贾宝玉的真面目。 傻孩子一日不死心,他这个做父亲的就一日不得安心。 单若泱并不知这个老父亲心里已经谋算起来了,该说的事儿说完了,她便起身告辞,“本宫去后院看看玉儿就走,林大人且先忙着,不必送。”
彼时,林黛玉也正在后院焦心着呢。 远远儿的看见那抹红色娇艳的身影,她便登时眼睛一亮,扑上前去脱口而出,“公主可曾打了父亲?”
? 单若泱的脑海里缓缓打出来一个问号。 “本宫打你父亲做什么?再说你父亲可是朝廷命官,本宫便是公主也不能随意打他。”
自知失言的小姑娘讪讪吐舌,捂脸瓮声道:“我就是突然想起来,公主可是连六公主都敢打的人,是以……” “是以你怕本宫一生气也将你父亲给打了?”
单若泱猛地敲了敲她的脑壳,一脸哭笑不得。 小姑娘哭哭啼啼跑进宫跟她说心事,她还以为这是拿她当作可靠的知心姐姐的缘故呢,合着闹半天她在小姑娘心里的形象竟是个凶神? 可真真是没处说理儿去了。 “没良心的丫头,亏本宫还特意跑这一趟,为了你可是跟你父亲好一通唇枪舌战,只说得本宫嘴皮子都干了。”
林黛玉立时会意,故作一副讨好的模样,笑道:“公主的大恩大德臣女无以为报,只得亲手奉茶一碗还请公主笑纳。”
说着便拉了她进屋内。 单若泱也不过是故意这么说说罢了,在书房喝茶喝得她都快赶上个水饱了,这会儿也不过只沾了沾唇便罢。 “对了,方才本宫听你父亲说,最近正想托关系寻个嬷嬷教教你规矩,如此本宫就将无忧暂且留给你可好?无忧虽年轻却胜在性子稳重,又是打小就在宫里长大的,教教你规矩不成问题。”
林黛玉哪里知晓找嬷嬷这事儿是真是假,听见这话也不曾多想,只有些迟疑,“可是她们两个是公主身边最得用的人……” “不碍事,本宫身边人手尽够的。”
于是林黛玉也就不再推辞,笑着接受了,“如此就谢过公主殿下割爱了。”
边说着,还似模似样地行了一礼。 “鬼灵精。”
单若泱戳了戳她的脸蛋儿,起身对无忧说道:“一会儿本宫打发人给你送些行李出来,日后林姑娘这边你多费些心,不可仗着本宫胡作非为。”
无忧知晓她话中的意思,当即表示道:“公主且放心,奴婢定不负公主所托。”
“成,那本宫就先回了。”
送走她没一会儿,林如海就打发人来喊出门了。 冷不丁看见无忧跟在林黛玉身后,一时间还有些诧异。 还不待他询问,无忧就福身道:“公主说了,不过是学点规矩,有奴婢教教也就尽够了,倒不必再费心寻什么嬷嬷。”
林如海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一时心中说不清的暖意流动。 在他为女儿费心谋算时,却不想还有个人竟也不谋而合,在悄悄为玉儿保驾护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