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约模到了下半晌,他们到达了伏龙山下,来到了游击队与中央军激战过的山谷。现在,这座曾经充满了恐怖的山谷,已经寂静无声。小溪的水还在汩汩地流着,时断时续,时高时低。水田里泛着白光,水波不时被风掀起涟漪。战场已经经过打扫,表面看似乎这里并没有发生过残酷的战斗,没有出现过恐怖和死亡一样。可是梁红玉却清楚地看到,那水田的水是暗红色的,红土公路上有着一滩滩干涸的血渍;在空气的抖动下,微风不时送来一股股血腥的气味。他们默默地看着,都没有说话,只有战马在不时打着响鼻;停了一会儿,他们策马朝附近的村庄走去。他们先到了离公路最近的一个叫苦竹的村子,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幅凄凉的景象。村子里墙倒房塌;火渐次熄了,却还在冒出一股股青烟;有些没有倒塌的屋墙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弹孔。显然这是用机枪扫射后留下的痕迹。梁红玉在心里想道:“游击队武器低劣,他们舍得用这么多的子弹来对付这些土疙瘩?大猖狂了!”
你道梁红玉是个多么聪慧的姑娘,她想到了,就差那末一点点就触到了事情的真相,只是由于她阅历太浅,她没往深处想,那个真相便失之交臂,溜走了。她没往深处想,这应该是暂时的。不过此时她的美丽的脸庞上升起的是一团怒火,一团不可遏制的怒火。梁红玉就这样又走了两三个村子,情形大同小异。当他们来到十里远近的一个小山村时,梁红玉脸上的那团怒火越升越高,简直要把头上的那顶红缨小帽烧掉。她的胸脯急遽地起伏着,美丽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嘴里狠狠地吐出三个字:“真狠毒!”
一幕幕的惨景在梁红玉的面前呈现出来:村庄里,已成一片瓦砾,没有烧尽的屋架正冒着一团团浓烟;街道上,到处是死猪和死羊的头。在一座石碾旁,倒毙着一头大黄牛,牛血淤成了一个大滩,上面站满了绿头苍蝇,在牛的四条大腿上,肉都被用刀剜去了;在离村东头不远的一座塌了的楼门前,台阶上倒卧着一个白髪苍苍的老太太。只见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双手前伸着,好像是为了争夺一件什哩东西,东西没有争夺下来,她就被枪弹击中额头。她“扑嗵”一声倒下了,身子被重重地摔倒在台阶上,双手就那么伸着垂在台阶下,半边头颅浸在血泊里,白髪早已变成黑紫的了。梁红玉紧闭住嘴唇。她的心中正像江海里的波涛一样翻滚着。她几乎是含着眼泪离开那个倒在血泊里的老太太。有生以来,这是她头一次见到的惨象啊!不知什么时候,她离开了包一天,独自一人在村子里盘桓着。当她转到村西头的打谷场上,一幅更为触目惊心的惨景出现在她的眼前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些人类的精灵,这些芸芸众生,如今却横七竖八倒在一起。他们没有悲哀,没有眼泪,没有诅咒,没有痛苦,也没有憧憬和希望。他们静静地躺在那里。这些死者都是被用刺刀捅死的,每个死者的身上都血肉模糊,有的刀口似乎还在往外淌血。梁红玉跳下拂云飞,向这些死难者走去。阳光斜照着,惨淡淡的。她觉着所有的死者都跳将起来,围绕着她,向她诉说,要她复仇。她简直不能抑制住自己了,“咔嚓”,她抽出宝剑,咬牙切齿地说:“梁红玉啊,梁红玉!你不能剿灭共党游击队,有何面目见乡亲!”
她手擎宝剑,绕着死者走了一遭。她最后看清楚了,这些死者大多是老年人和小孩子。她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正待走开,忽见一个老人跌跌撞撞往这儿奔来。她又站住了。老人是青竹村人,也就是游击队长严铁英问路的那个叫郝义德的老人。他跑到这里来是因为他听到这碧草岩响了很久的枪,他担心他出嫁到这儿的女儿的安危。女儿还没去找,老远就看到打谷场上的尸体。他简直懵了。他正要去尸体中寻找女儿,猛然间他看到眼前不远处正站着上午向他问路的好姑娘,霎时就像是遇到了救星。他鼻子一酸,一个大老爷们就那样“哇”地一声哭了,那老泪就一串串滚出眼眶,顺着多皱的脸颊流淌着。郝义德老人边哭边拉住梁红玉的手说:“好姑娘呵,你原来在这里哪!你救救我们吧,给我们报仇吧,这些该死的遭······”“遭”字还没有说出口来,猛听到当头一声炸雷响:“哪来的这么个糟老头子?唵!你吃了豹子胆么!”
郝义德老人听后一震,浑身打了个寒颤。他闻着声音抬起头来,哎哟我的妈呀,就见一个头戴大盖帽,身穿黄军装,骑着大黑马的国民党军官威风凛凛地站在他的面前。他吓得脑袋“轰”地一声,浑身像筛糠一样,两腿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身子接着瘫在了地上。可他的心里却在说:妈呀,莫非碰着鬼呐!是哟,郝义德老人可没忘记,就是那个好姑娘,今上昼跟他心交心地说过话哩!她关照过他要防备国民党的大兵祸害村子,可是她自已却跟国民党的大兵在一起?这不是见着鬼又是什么了呢!那炸雷声还在响着:“混账,你也不看看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唵!”
这当儿,忽然从树林里走出两个村民打扮的人,他俩一上来就将老人架着朝林子里走去。林子里正在挖一个大坑。老人猛然醒悟过来,才要挣扎,一团破絮便塞进了嘴里,两手被绳子给捆上了。这边的梁红玉莫名其妙。她望着走进树林子里去的三个人,问包一天:“包总座,他们是谁?”包一天不耐烦地说:“可能是这村的人。那个老头八成是被吓疯了吧!”
“怎么没有见到其他的人呢?”
梁红玉问。“哪能这么快。他们早就逃进深山里去了!”
包一天说。他拿眼斜睨了梁红玉一眼,嘴里说:“看看,共匪游击队把这些地方糟蹋成什哩样儿了?”
梁红玉深深地地低下了头。她明白包一天的话中话。她决然地说:“他们这样恶,莫怪我们手狠!”
“对!不彻底消灭共党游击队,我们的天下就莫想太平,老百姓就莫想安宁。”
包一天进一步说。梁红玉上了马,和包一天带着郭威他们返回镇里。包一天在马上说:“对共党游击队的围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我已经呈报行营刘主任,想着他会很快批复下来的。到那时候,梁团长,那可就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说完,“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梁红玉的心情一直处在沉重的状态中。她听了包一天的话,就说:“包总座,我一定竭尽全力!”
她在说此话的时候,那眼睛里喷射出的是愤怒的火焰!此时,夕阳已经衔山了。夕阳的余晖照在远处的山峰上,血红血红的。山野里一片死寂。夕阳照在近处被焚毁的村子里,是一片灰的惨谈。他们正在夕阳中快速奔驰着。刚奔出一里地,猛听见背后树林子里“叭叭”两声枪响,枪声是那样的清脆。梁红玉在奔跑中将拂云飞勒住,声音急促地问:“什哩人打枪?”
“很可能是游击队!”
手下人答。“游击队?”
她向包一天扫了一眼,见包一天也正在张望,便命令郭威道:“回去!”
边说着,边抽出腰中宝剑。她双腿一夹马肚,策马朝枪响的地方奔去。拂云飞在梁红玉的胯下迅跑着。闵小青紧紧地跟在后面,但相距却在加远。他后面的郭威也使劲抽打座下马,竭力想缩短距离,以免梁红玉单枪匹马有失。好在路途不远。一会儿,他们就看见梁红玉正站在树林子的边上,拂云飞在她的胯下嘶鸣狂跳,显然是在奔跑中被紧急勒住的缘故。梁红玉见闵小青和郭威带着一排人到了,便用宝剑对着树林子划了一个圆圈,果断命令道:“撒开包围圈,游击队不会很多。”
郭威马上把部队散开。梁红玉带着闵小青下马钻进了茂密的树林子。梁红玉把勃朗宁手枪掏了出来。她一手握枪,一手握剑,借着树身的掩护,隐蔽地一步一步向前搜索。—闵小青跟在她的身后,心里正忐忑不安。他从小一直跟着他的红玉姐,从来都是安全的。在他的记忆里,什么时候都没出现过麻烦事,甚至连受委屈的事都很少碰到过。然而现在却不同了。现在已不是麻烦不麻烦、委屈不委屈了。现在是拿性命在赌搏了。闵小青跟在梁红玉后面,眼晴却在扫视着林中,耳朵却在聆听着动静。这个时候他想起的只有一句话,就是康淑媛要求他的与他的红玉姐战马相随,他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如何保护他的红玉姐。俩人警惕地向树林深处搜索前进。梁红玉可没有闵小青那样的想法,她的一门心事都用在发现敌人上。当然,她同时也在照顾着闵小青。毕竟她们都是第一次面临战斗的考验。突然,梁红玉看到前面的一棵大树下,直挺挺地躺着两个人。走近前一看,这两人穿着黑衣黑裤,普通老百姓的装束,好像就是刚才领那老人进林子的人,而现在正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子弹都是从左胸穿过,可见射击者的高超技术。而在离这两个人不到一公尺的地方正在挖一个大坑,土色新鲜,显然是刚刚挖好的。有两把铁锹还好好地躺在坑边。此外,大坑的边缘上还有两截麻绳,似乎是用快刀割断的;坑里还有一块破棉絮。梁红玉在竭力判断眼前的这个场景所包含的具体而又生动的内容。包一天是跟着梁红玉走进的林子的,他站在梁红玉的前面,仔细的看了看尸体。这一看不禁令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呵!游击队?这两个化装成老百姓的手下人不是被游击队打死的又是谁呢?而那个老头呢?八成是被游击队救走了。看到这些,他不免在心里大吃一惊。这还真的有游击队?他本能地用眼扫视了一下林子,一种恐怖感袭上心头。可是当他看到梁红玉的情绪比刚才还要激烈时,他的神情又一变。他咬牙切齿地说:“想不到又有两个老百姓死于游击队手中。哼,这游击队一天不消灭,我就一天不跟你们完。”
梁红玉也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拿着剑的手一扬,“咔嚓!”
一棵茶碗那末粗的楮树便砍为两段。这时,郭威来报告说,四下里都搜遍了,未见游击队的任何踪迹。梁红玉长叹了一声,沉沉地把剑插入鞘内,只用右手提着手枪。包一天见天色已晚,便说:“梁团长,今日先放过他们,来日方长,今后有的是与他们算账的机会。”
梁红玉恨恨地退出林子,心情沉郁地跨上拂云飞,率领着手下往镇天镇方向走去。暮色苍茫中,在靠近村子的一座小山上,古迪几人隐在树木草丛中,眼看着梁红玉率队渐行渐远,渐行渐远……刚才的那两枪正是古迪打的。古迪几人几乎是撵着梁红玉和包一天的脚步走。他们不明白,这包一天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而他给梁红玉演的又是一出什么戏?古迪跟几位战友一商量,小江说,不管他们有什么企图,我们都跟着,哪怕跟到天涯海角,我们都跟着。大老王也赞成。大老王说,一个黄毛丫头,还不是摆摆架式,做做样子,她能有什么能耐!他所指的显示就是梁红玉。还是古迪说得有理。古迪说,不能拿有色眼镜对待梁红玉,看今天这架式,包一天演的这出戏,够梁红玉捉摸一阵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