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傍晚时分,夕阳渐渐坠入山谷,锦阳河亮暗分明。梁红玉会罢就和文香、小青骑马朝东城去。她和父亲梁维甫、母亲康淑媛住在东城街上的一座两幢直进的组合院里,己有七八个年头了。刚进东城街,人群熙熙攘攘。文香说:“红玉姐,你们先去吧,我到街上再买点水果吧!”
闵小青也赞成。梁红玉想了想,就说:“你走路去吧!快去快回,不要贪玩。”
说着,让文香下了马,将马交予小青牵着,然后和小青骑马继续朝前走。俩人在一幢陈旧的房子前下了马,走进院门,见宽大的院子里寂然无声,只有几只老母鸡慢慢摇啊摇地朝墙跟的鸡窝走去。院子里有两排高大的梧桐树,树梢直指蓝天,正涂满了夕阳金色的余晖。她让小青把马拴在西墙下的马厩里,拂云飞长啸一声,像是对重回故里从心底发出的欢声。也许是拂云飞的长啸声惊动了屋里的主人,当梁红玉他们刚要踏上台阶时,就见梁维甫夫妇从里面笑吟吟地迎了出来。梁维甫“嗬嗬”地笑了两声,声音洪亮地说:“我征战的勇士回来啦!是凯旋啦,还是锦衣还乡啦?”
“爸爸!妈妈!”
梁红玉一见父母亲,欢叫地奔上台阶。她用双手搂住父亲的脖子,两眼却笑眯眯地对着母亲,撒娇似的说:“妈妈,您看爸爸他说的什哩呀?我是来开会的!”
母亲嗔怪地说:“我不晓得什么凯旋啦,锦衣还乡啦!女孩儿本不应该行伍!看,浑身征尘未洗呀!”
康淑媛一向就不同意女儿带兵打仗,因为那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啊!她就这么一个宝贝,真正是时时刻刻舍不得离开呀!“唔,人家说这样,你就扯那样!”
梁红玉撒娇地对母亲说。她用嘴附在父亲的耳边,悄声地问:“爸爸,您怎还没完成任务啦?妈妈怎么还是老样子?”
梁维甫听着女儿的话,“嗨嗨”地又笑了起来。他是一个体态健壮的人,走路矫健稳重,说话声若洪钟,而且恢谐幽默,神态随和慈祥。听女儿如此说,他明白了女儿所指是什么。原来,康淑媛在女儿梁红玉出任锦阳县民团团长时曾坚决反对,但女儿志坚,又加上丈夫极力怂恿,她只好长吁短叹,暗暗地抹眼泪。梁红玉深知母亲的心思。她安慰母亲,用古代的巾帼英雄为例子,一心想说服母亲。后来,母亲表面同意了,但那是出于无奈,心里则是一百个不愿意。临出发前,梁红玉恳求父亲做通母亲的思想工作。可是现在母亲还是老样子,这使梁红玉有一丝不安。梁维甫看透了女儿的心思,笑吟吟地说:“怎么?孩儿还不相信父亲的能力?真是怪事!”
他说着,斜睨着妻子。妻子也正含笑地望着父女俩。康淑媛叹了一口气说:“唉,你们真会编着法儿作煞我呀!算啦,红儿,不用去嚼你爸爸的耳根了!”
梁红玉一听,欣喜地松开父亲的脖子,又投向母亲的怀抱。她忸怩地说:“妈,您同意啦?”
说着,用白嫩纤细的小手将妈妈头上的一缕乱发拢起。“唔,同意了!”
母亲点了点头。“不!”
梁红玉蹦着脚说,“妈妈您不是在心里同意,你骗我。”
康淑媛伸出手来,细细地抚摸着红玉略带征尘的脸,心里充满了疼爱。她笑嘻嘻地说:“红儿,真的同意啦!是从心底里同意啦!”
梁红玉听罢母亲的话,抬起两只乌黑明亮的眸子,久久地注视着母亲的脸。在那张脸上得到的是真挚的笑,在真挚的笑里面又是真挚的疼爱。她激动地叫了一声:“妈妈,好妈妈!”
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甜甜地笑了。那边,梁维甫用手指拈着下巴胲上的胡须,微笑着看着女儿。康淑媛对旁边的闵小青说:“青儿呵,你们要好好地照顾红玉,战场上要战马相随,切不可使她有些微闪失。你知道红玉的脾性儿,倘若对一事较起真来,那就不会瞻前顾后啦!你大小也是个男儿,说什么也得保护着她点!”
闵小青听了康淑媛的话,脸儿红红的,嘴里讷讷地说:“伯母放心,我们一定尽力保护,决无差池。”
梁维甫笑呵呵地说:“说来说去,你还是不放心嘛!”
康淑媛说:“有什哩不放心的。虽说红玉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可却是我的心头肉,女儿要去带兵,她的爸爸也支持,我说什哩嘛!”
梁红玉偎进母亲的怀里,柔情地说:“妈快别说啦,您就是我的亲妈。孩儿在外不会有什哩闪失的,好妈妈放心吧!”
康淑媛看红玉那着急的样儿,“卟哧”笑出了声。她说:“好,我放心,我放心啦!”
她忽然发觉站在这儿已很久了,忙招呼着说:“咳,净傻站哩,看天都快黑了,还不进屋?”
梁维甫笑了。“嗬嗬,这还不是因为你。”
说着,领头朝屋内走去。这幢房子虽然古旧,但很宽绰。除去庭院,房屋分前后两进,中间有个天井。两进的中间是中堂,两边则是厢房。这是典型的江南风格。梁维甫把前面一进的中堂作为会客厅,东厢房作为书房,西厢房作为餐厅。后面一进的中堂挂着匾额,摆着祖宗牌位,两边的厢房则全是卧室,共有四间。梁维甫把女儿和小青引进书房。这间房里,摆设格外别致。靠墙的两面都摆满了书架,架上放满了书籍。而这些书绝大多数是兵书。什么“孙子兵法”,“曹瞒新书”,等等。外国的也不少。其次则是地理、史书之类。迎着门的那面墙上则挂着一幅大地图,此时是用帷帘遮着。南边的墙壁开着一扇窗户,透过窗棂子可以看见庭院里的梅树和丁香树。红玉自然对这幢房子是熟悉的。她小时候常常偎在父亲的身边瞧父亲看图写字呢!就是小青也不陌生,常常和梁红玉在桌前桌后藏猫猫,站在书架前踮起脚跟用尖细的童音去数那些砖样的线装书。直到会影响梁维甫的工作,俩人才在连哄带吓下退出房子。然而,如今她们坐在椅子上,却显出了少有的规矩。康淑媛拿来一个暖瓶和一包糖放在桌子上,梁红玉才站了起来,帮助母亲沏茶、摆糖。康淑媛说:“吃糖果吧,天快黑了,我去做饭去。”
说罢,走出书房。红玉也要跟着去,遭到母亲的拒绝,只得坐下来喝茶。才喝了几口茶,红玉又要跟小青去看看他的父母亲。他们就住在隔壁的房子里。梁维甫对女儿说:“你们才到,今儿个只小青去吧,免得到了那边又要留下吃饭。哎,可是小青也要回来吃晚饭了。文香在街上还没有回来,估计也快回来了。你们今后要行军打仗,难得和我这老头子在一块儿吃一顿饭。碰巧今天在一起,那就遂我老头子的心意吧!”
闵小青看着梁红玉,点着头走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父母俩。梁维甫一边抽烟,一边喝着茶,向女儿询问着会议的情况。梁红玉说:“爸爸,行营的刘主任来了,说不定还会到咱们家来呢!”
梁维甫说:“已经来过啦!”
“来过了?谈了些什哩呀?”
梁红玉问。她想着刘仁杰对父亲梁维甫本没有什么好交情,她之所以料到那刘仁杰会来看父亲,是因为父亲的名望。但是,她怎么也没有料想到刘仁杰已经来看过父亲了。所以她不能不表示诧异。.梁维甫说:“谈什么?无非是要我注意一下政治。好出去帮他们做事。可是我清楚,蒋介石的作为我是不满意的,要出去帮他们做事也是不可能的。”
“为什哩呢?”
梁红玉经常听到父亲这样的话语。知道父亲除了对十年前的那次大屠杀不满外,再就是政府在对待国计民生上的虚伪有过抨击。但她一直闹不明白,父亲为什哩不愿出去做事!“为什哩?”
梁维甫语气急促地说:“蒋介石建立自己的统治也有十年了吧,他给国家和人民带来了什么?不但不能给人民施于温饱,甚至比民国前的饥荒、灾荒还要严重。这样的政府能算好政府么?!”
梁红玉说:“他们说中国不富强,日本侵略我国,皆因有了***。如果没有***,政府就会专一对付日本,日本也就不敢肆意妄为了!”
“这是欺人之谈!谁信?***不好,可是当‘九一八’和上海战争发生后,***就宣布了对日作战,他政府可曾有过什么表示?去年,***又发表了一个‘八一宣言’,要求停止内战,一致抗日。他政府却千方百计要消灭***!”
梁维甫愤愤地说。梁红玉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她问父亲:“爸爸,您总说您见过***,哪***到底是些什么人呢?”
梁维甫听到女儿问,沉思良久,才缓缓地说:“***么,顾名思义,就是搞共产呗!那时在广州,他们的党员只领取一点点津贴费。什么都是公家的,甚至连人也是。”
“哪个时候的***杀人不杀人啦?”
梁红玉又问。“杀人?哈哈,战争么,哪有不杀人的?当年北伐吴佩孚、孙传芳,***人多勇敢啦!我不是给你讲过叶挺么,他的部队所向披靡,北洋兵都怕他们哩!”
“哪他们杀老百姓吗?”
梁红玉想起伏龙山的事,禁不住问。“他们哪能杀老百姓?”
梁维甫肯定地说。“不过,他们对老百姓的叫法与我们不相同。我们把不当官的人都叫老百姓,连有钱有势的人在内。可是他们不是。他们分了无产阶级与地主阶级。无产阶级他们保护,地主阶级他们打压。所以他们能够赢得大多数人的心。”
“要是这样也倒好。可是……”梁红玉把半月前伏龙山下的事情告知了父亲。“我对***还是不了解。不过,你可要明辨是非呀!你手里有枪杆子,是非不明就会干蠢事。”
梁维甫叮嘱女儿。梁维甫说到这里,突然神秘地说:“红儿,你还记得有个大哥哥叫顾震东吗?”
“您是说在黄埔,您的学生?”
“是啊,你知道吗?他就是一个***。这是我不久前听我一个同事说的。顾震东现在在红军里当师长了。”
“啊,顾大哥就是***?”
梁红玉听了父亲的话大吃一惊。震东哥经常到家来吃饭,他们之间太熟悉了。他们都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梁红玉说:“包一天说朱毛的部队是从赣南流窜到陕西去的。他们打了大败仗。而铁笼山的这支部队也是从赣南流窜到这里来的。那震东哥到底去了哪儿呢?”
一听到包一天,梁维甫就不说话了。但是他还是接着刚才的话题,说:“要讲***反对蒋介石,那是情有可原。但对待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也那样,无疑是引火自焚。你说的那种情况假如是真的,那末也许就是因为他们穷途末路而胡作非为,改变了过去的那种信仰与宗旨,但这就成不了大气候。你看中央军的那些部队,有几个是仁义之师?又有几个是中老百姓的意?孙子讲:凡战必要天时、地利、人和,而尤以人和为最重要,是根本。倘若对老百姓暴虐不仁,纵使有三头六臂,最终还是会失败。”
梁维甫磕了一下烟灰,对女儿道:“红儿,你现在也是领兵打仗的人啦,要切记这些话,这是至理名言!”
梁红玉答道:“孩儿明白!孩儿一定用心管教部队,不使有骚扰民众之事发生。”
梁维甫点了点头,又语重心长地说:“用兵打仗在乎一个‘活’字,仗是死的,要把它打活,兵是活的,要不让他乱跳。古人讲:‘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个‘活’字大有文章可做。这就需要有超凡的智力。克劳塞维茨说:‘不具备卓越智力的人,在军事行动中是不可能取得卓越成就的。’”父女俩正说着,文香在院子里嚷开了:“红玉姐,你好快呀,怎脚前脚后的,你竟舒舒服服地坐在屋子里啦!”
梁红玉闻声站起身来,迎到厅门口。见文香一手提着苹果,一手提着糕点,正风风火火跨进屋门来。她诧异地问道:“你咋呼什哩呀,这久的时间,我还不早到屋了?”
文香仍旧风风火火地说:“什哩这久时间,刚一会儿你前面走,我后面跟,你竟然悄悄地不知走到哪儿去了。你一定是成心开我的玩笑!”
红玉笑着打了她一下,一手接过苹果,一手接过糕点,责备着说:“瞎嚼些什哩呀!谁个跟你开玩笑来着?咱们分开也有个把钟头了。你看,天都黑了。”
她指着外面挂上的夜幕。文香疑惑地说:“怪哟!怎么会不是你呢?相隔只有十来步,我叫了一声:‘红玉姐。’你还扭头看了我一眼,没错,就是你呀!”
文香说着,比划着,一准认为红玉是在和她开玩笑。梁维甫呷着茶说:“文香,你红玉姐确实己来了一阵了,她又没出去,你去哪里看她呀!八成是你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吧!”
文香把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不,我看得真着哩!”
梁红玉把糕点、苹果放在桌上,倒了一杯茶给文香,说:“那有什哩奇怪的,相像的人也是有的。哎,你看她是穿啥衣服来着?”
文香这才恍若初醒般。她说:“她穿的是一件粉红色旗袍。嗐,看我竟没想到这一点呢?“梁维甫哈哈笑着说:“这下你不会再冤枉你红玉姐了吧!“文香听罢,不好意思低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