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两道对峙、紧锁,随时准备斗架的眉毛,悠悠舒展开了,真像两条鲤鱼在明净的湖水里畅游、觅食,只露出那乌亮的背脊,令人惊羡。那稍微松弛的鼻梁,也高高地挺直,透出一股顽强的力量。那整副稚嫩而略显成熟的长方脸上,流淌着阳光,吹拂着春风,少年男子的英俊、潇洒、稳健、豪迈,均得到最充分的显现。他挺起结实的胸脯,迈开有力的脚步,踏着铺满细砂卵石的斜长坡岸,走向停靠渔船的码头,直奔黄鳝伯的三层网渔船。“嘎嘎!”
隔老远,忠实的坚守三层网渔船,为中华鲟站岗放哨的红眼鸬鹚望见自己的小主人,立刻发出亲切的鸣叫,并拍打双翅,表示迎接。荡儿高兴地抖抖双臂,模仿红眼鸬鹚拍打翅膀的神态,也发出“嘎嘎”的回应。水跳、浪笑,岸边杨柳乐弯了腰,红眼鸬鹚更是扬起长长的脖颈,欲和主人亲吻。荡儿提起双腿,一阵小跑。忽然,在那绿草茵茵的滩地上,一束反光刺激着他的眼睛。他放慢脚步,好奇地走过去一看,他发现一个沾着露水的塑料小包,经阳光照耀,闪闪烁烁。他弯腰拾起,抖掉露珠,只见塑料袋内还有一层纸包,上面印着产品介绍:“‘三步倒’老鼠药,为世界首创,曾荣获金质奖。它采用祖传秘方和世界最先进的科学技术提炼精制而成,不论大小老鼠,只要吃上一口,不出三步,立刻倒地。欢迎选购‘三步倒’老鼠药。百袋以上,优惠供应。”
这真是个意外发现呀!刹那间,他脑海里掀起了大波,卷起了巨浪。老鼠药为何落到这滩岸上?这种新型老鼠药,只有经常走口岸,见世面,信息灵通的人才会有呀!他自然联想起昨夜在这里听见的“哎哟”声,自然联想起红眼鸬鹚弯钩嘴尖上的丝丝血迹。哎呀!红眼鸬鹚要会说话就好了。他后悔当初没有对它进行这方面的训练。荡儿捏紧塑料小包,塞进裤袋里。他的双脚变得沉重。他每迈出一步,都像打了一个疑问号。他走近三层网渔船,一眼瞥见黄鳝伯和才鱼精都盘着双腿,对头对脑坐在艄舱锁幅板上,一个手里夹根纸烟,挺有滋味地吸着,摇头晃脑地说个不停。那团团旋转的烟雾,凝成一片阴云,挡住了阳光,遮掩了他俩的脸,只隐约看见才鱼精头上顶着一朵蘑菇状的黑雾,下细上粗,由小到大,一圈压一圈,层层叠叠往上盘旋,耳根、眉毛,全部盘裹在里面。才鱼精不是早就丢掉这土里土气的青包头巾,戴上了时髦洋气的鸭舌帽吗?何况眼下是金秋季节,水是热的,风是暖的,不是头痛脑热的人,决不戴帽子,决不盘头巾。今天,他为何这般装束呢?荡儿踏上船头,船身两边摇晃。才鱼精和黄鳝伯几乎同时侧转头,上下打量着他,发出招呼:“荡儿!送票子来的吧?!”
荡儿没答话,继续观察才鱼精。才鱼精拍拍凉晒锁幅板上的一捆人民币,道:“伢儿!看你这翘鼻子皱眉毛的相,只怕是行船遇了挡头浪吧?!莫急,只要你喊我一声干爸,你需要多少钱,我借给你多少钱。”
荡儿仍不答腔,心里暗暗骂道:你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不得了?还不是秤杆上刮,价格上坑,挖空心思得来的黑心钱。他沿着船舷,走向中舱。黄鳝伯连声催促道:“荡儿!麻利些叫干爸呀!”
荡儿未予理睬。黄鳝伯说:“嘴巴两块皮,又不花力气。这都不肯叫呀?哎!争了锅里的气,走了碗里的气。看来,你是没法弄足两千元钱。”
荡儿实在憋不住了,问道:“你凭什么小看人?”
黄鳝伯说:“伢儿!你还瞒我呀!今日早晨,我从县城回来,汪明就向我求情,容许你缓交五百元钱。我不肯。男子汉做事,丁是丁,卯是卯,莫像那六月天的笋子、变卦。如今,我是打明了一幅‘天九’,只认钱,不认人。谁能拿出两千元,我就把中华鲟卖给谁。决不讲半点人情。才鱼哥!你只驾条大船来,做好买中华鲟的准备。”
才鱼精说:“我是江湖上走的人,不搞那号欺行霸市的事。还是先让荡儿买。他实在买不起,我再买也不迟。荡儿,我也不要你叫干爸。你需要好多钱,开口报个数,我照给。”
荡儿回答:“多谢!”
黄鳝伯说:“你这伢儿,真是鹅卵石掉进茅坑里,又臭又硬。现钱拿不出,别个好心好意借给你,又不肯要。我有言在先,时间一到,你拿不出现钱,我就把中华鲟卖给了才鱼哥。荡儿还想说什么,一转念,闭紧了嘴唇。他习惯地抬起手腕看表,又连忙放下。手表已经变卖,手腕上只留下一圈白色的印记。他不愿意向面前的两个人打听时间,便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他不急不忙地蹲下身子,抓起汪明昨夜拾来的田螺,朝中舱里轻轻敲了敲。这时,中华鲟正沉卧水底,闭目养神,听见声响,睁开眼睛,朝上观望。它摇动扇状的尾巴,浮出水面。荡儿扬起手,一颗田螺抛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入舱里。中华鲟张嘴接住,上下颚轻轻一磕,鲜美的汁,清甜的肉,脆嫩的壳,一起咽下。荡儿不理黄鳝伯和才鱼精,他俩觉得没趣,也不再理他,就像没有他在船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