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印时隐时现,时有时无,一切假相都瞒不过荡儿、汪明、毛鸭聪慧的眼睛,从倒伏的一根水草,从水鸟的鸣叫,他们准确无误地判断着脚印的去向,不断往前搜寻。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港,截断了他们追踪的路。为了尽快找到那可疑的脚印,荡儿在小港南岸搜索,汪明、毛鸭游过流水到小港北岸寻觅,结果,均没发现蛛丝马迹。草地上,他们相对而坐,默默无语。突然间,他们听见芦苇丛里有人对话。“伙计!听说草尾码头边漂起一具死尸,你去看了吗?”
“我这篮里挑的是全场职工的早饭菜,一路只差开跑,哪还有闲心去看热闹。你横直游来游去,没得要紧的事,为何不去看死尸?”
“我要是去了,如果有人偷砍了芦苇,我全年的奖金被扣,还要受处分。”
“莫看你平时总说在芦苇场当看山员没出息,可工作责任感还蛮强呀!伙计!你晓得那水里漂起来的是个什么角色!”
“我没去看,我不晓得。我只是刚才在湖边听渡船上的人讲起这件事。”
荡儿、汪明、毛鸭张起耳朵往下听,连呼吸都减轻了。对话中止,芦苇丛中的小路上走出两个小伙子,一个肩挑两篮蔬菜,一个手执一根木棒,看见三个不寻常的少年,不禁大吃一惊。手执木棒的小伙子问道:“这大绝早你们就到这里来干什么呀!要是偷砍芦苇去卖钱,我这根木棒可不是吃斋的。”
“叔叔,我们不会偷砍芦苇,我们是来找人的。”
荡儿神态、语气都很有礼貌。“找谁?”
汪明说:“我爸爸。哦!一个打渔的老倌。身材武武墩墩,脸上墨黑墨黑,嘴唇厚厚实实。两位叔叔看见他从这里经过吗?”
“没有。你们是哪里的?”
汪明回答:“目平湖渔村。”
“怪不得罗!跟俺看山员差不多,也是漆黑的。哎!湖风吹老少年人呀!”
这时,荡儿轻轻拉了一把汪明,悄声说:“莫讲多话了。走吧!”
他们踏上了又一座芦苇滩。“荡儿!这是往哪里去呀?”
汪明问。“快跟上来,到时候你就晓得了。”
荡儿没有正面回答。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像一根鱼肠,在芦苇滩上蜿蜒,三双脚板踩着,发出吱吱地吟唱。太阳好圆,像鱼血一样的鲜红,此时紧贴在湖那边的意大利白杨树梢头,一缕缕箭镞似的金光射过来,芦苇滩泛起碧碧的波光。荡儿,汪明、毛鸭钻过拥拥挤挤的芦苇,来到鱼肠小路的尖尖,眼前是一片开阔,澧水顺西向东,呼喊追逐,蜂拥而下,钻入目平湖,与沅水拥抱一团,融为一体,在赤山脚下歇歇气,在草尾镇旁看看洋货土货,听听南腔北调,然后,气势磅礴地涌向洞庭湖。汪明盯着汪汪的湖水和湖对岸那一栋栋高楼大厦联成的草尾镇,心里明白了他们即将要去的地方。他不问,荡儿不语,毛鸭不吭,都默默地立在微黑泛黄,软而结实的滩岸边,等候渡船从对岸驾过来。他们踏上草尾镇,径直奔向湖边大码头。这小镇,是洞庭湖区的物资集散地,它南接沅江、益阳,西邻汉寿、常德,北靠安乡、南县,东连湘阴、岳阳。南来北往,东去西归的船只,都要从此经过,多数还需泊岸上货下货,不知从哪朝哪代起,它就有了“小南京”的美称。荡儿、汪明、毛鸭熟悉小镇,就像熟悉自己的课本。自从娘腹里一跟头翻下地,随父母的渔船闹目平湖、走洞庭湖,不知在小镇边停泊过多少回,也记不清到小镇上玩过多少次。他们顺着河街,小风般扑向大码头,不时听见擦肩而过的人们议论:“这个人死得太凄惨!”
“不像是自杀,可能遭毒手害的。”
“唉!如今这社会太复杂了,怪人怪事,应有尽有。没人管得了。”
每一颗稚嫩的心都在怦怦地跳,每一个毛细孔里都冒出了冷汗。汪明实在支撑不住了,眼睛一黑,身子一晃,往前栽去。走在末尾的毛鸭赶忙拉住,急忙招呼:“荡儿!拐哒!”
荡儿一惊,回头,也伸手扶着汪明,道:“汪明!你要挺住。”
汪明拍拍额头,咬咬牙根,又跨开了双腿。他们继续往前走去。刚刚靠近黑压压的人群,正欲往里钻,忽听人群中传出目平湖水上派出所罗德焕所长那洪亮粗重的声音:“这有什么值得看的啰!一个畏罪自杀的逃犯。”
这话,钻进荡儿、汪明和毛鸭耳朵里,都像被鳜鱼鳍扎了一下,浑身一阵颤栗。汪明朝人群中挤了两步,人多,难以挤进。他又张了张嘴唇,似乎想朝罗所长那边打招呼,可又叫不出声。他身子一软,好像会倒下去。荡儿、毛鸭赶紧搀着他的两只手,立在原地不挪移。汪明流出了眼泪。他生怕旁人看见,扯起衣襟擦掉。“人死不能复生。你莫悲伤,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荡儿轻声说。汪明擦着眼泪,咬着牙根说:“从今以后,我只有把两块脸装进裤裆里,不敢去见老师和同学。”
“不!老师、同学都晓得你不像你爸爸。”
荡儿说。“我可以作证,你是好样的。”
毛鸭诚恳地说。他们都以为黄鳝伯跳湖自杀了。他们朝围观的人群中间钻去,打算领了尸体回渔村。这时,罗所长的话又止住了他们的脚步。“他是农业银行的出纳,利用工作上的便利,钻单位管理混乱的空子,从金库盗窃八十万元人民币,大肆挥霍。同时,他还盗窃了金库保卫人员的手枪一支,企图潜逃外国。在我公安民警和广大群众的围追堵截下,他无路可逃,只好给自己一枪,快快当当结束了他的罪恶生命。”
往下,罗所长还说了些什么,他们没有听清,三双手紧紧地拥抱,三双眼哗哗地流泪。新来看热闹的人从他们身边擦过,往黑压压的人群里钻。他们没有这种兴趣。他们要离开这里,去寻找黄鳝伯。忽然,他们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过。“那不是才鱼精吗?”
荡儿朝前指了指。“是他。”
汪明说,“他看见我们,掉头就走。”
“他为何到这里来?他为何不愿跟我们打招呼?”
荡儿提出质疑。毛鸭说:“他做鱼生意,只跑县城,只进常德,没必要到这里来。世界上相像的人很多,只怕是你俩的眼睛看花了,认错了人。”
“才鱼精烧成火屎化成灰,我也认得出。”
荡儿默了默神,又说:“追上去。”
毛鸭说:“算了!算了!管他才鱼精鲶鱼精,他走他的路,我们过我们的桥,两不相干。”
“不!有必要追上去看看。”
荡儿朝汪明递眼色。汪明心领神会,拉着毛鸭,紧随荡儿身后。那熟悉的身影,像激流里沉浮的渣滓,时而卷入浪底,时而抛出浪尖,若隐若现。他们从没见他回头,只顾朝前钻。他们想追上去,人群拥挤,秩序混乱,腿脚展不开,力气用不上,只能干着急。荡儿灵机一动,打算呼喊才鱼精的名字,看那身影有何反应。不等开口,那身影已不知去向。他踮脚,伸颈,四下观望,倏忽,那身影在远远的河街口闪了一下,冲进了河街。“快追!”
荡儿拉了汪明、毛鸭,直奔河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