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抢在敌酋夺路奔逃之前,率先锁死其北返通路,数战皆胜,敌已无抵挡之力……摄图之弟阿史那处罗侯率万骑来救,亦被我军击破,此时此刻,突厥营中粮草无多,几近山穷水尽,又无外援,敌酋阿史那摄图再无逃脱之机!臣伏唯拜上,祈陛下钧裁!”
内侍撅着屁股,将头脸都埋在地上,用着一种激动的语气向皇帝禀报这一天大喜讯。而在场所有人,早在他开口说第一句话开始起,便连大气也不敢喘了,生怕一个呼吸就将这好消息给吹走了。他铿锵有力的将它念完之后,高纬这才深吸一口气,示意路冉将帛书呈给他看。 高纬张开这带着湿润汗气的帛书,迅速扫了一遍,上面盖满了印章,是多人联名上报的军情,不可能造假。越看,他脸上的笑意便越是明显。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陛下的这个笑容,是真心的。自北征以来,这是皇帝第一次那么高兴! 他站起身来,举起手中的这份帛书,昭示群臣:“诸卿,高镇北大破胡酋,突厥东路十万虎狼,已是我等刀下鱼羊!此战之后,大势定矣!”
“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诸王公大臣皆起身肃立,官阶最高的唐邕捧起笏板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此战之后,大势在我朝,无论佗钵想出何种办法要扭转败局,也是无济于事了!陛下,臣请问,陛下接下来,是要战,还是要和?”
其余王公大臣们都是瞳孔一缩,不明白唐邕这个兵部尚书肚子里卖的什么药,皇帝早早便言及,他明显是倾向于和谈的。怎么到了如今,他又来问是战是和,这岂不荒谬?众人纷纷以难言的目光回头看他,唐邕正是昂然而立,根本不显露出什么异状,倒是王琳在一边若有所思。 这些人只知道陛下有过决断,却不知道这决断在利益巨大的时候也可以废止。 的确,高纬和满朝文武原先定下的目标便是以求和为主,朝廷在这方面的战略布局上也是这样一种侧重点,东线高宝宁部救火、中路燕北杨檦坚守、西线左相慕容俨集中兵力与突厥真正的主力鏖战不休,侧重点更倾向于防守,也就是为了后来的和谈做打算和铺垫。 但那种情况却是不同的,从前,谁也未曾预料到,东路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还能取得如此亮眼的战绩,不仅一举夺回了居庸关和安州、营州失陷领土,更是率军出塞,展开了一场漂亮的大围剿!这种情况,恐怕就是左相慕容俨都未曾预料过的,比预期还要好上无数倍! 他们原本的打算,命令高宝宁部与高延宗部出塞追击,给敌人以重创便是最好的结果。也没有往可以全歼突厥东路大军这边想,按照常理来说,摄图如此庞大的一支力量,想要击败已经是千难万难了,要创造出更大的战果之类的,依然不被看好…… 可他们都估计错了,高估了突厥人的战力,低估了高宝宁等人的能力。高纬猛然想起,高宝宁在北齐灭亡之后尚且能负隅顽抗、割据一方,让北周头疼不已,定然不会是什么简单的货色……不过在此之前,高宝宁并无太多亮眼的战绩和资历,不过是据说是宗室子弟,才叫历任上官另眼相待。 高纬自己也觉得,高宝宁可以将营州给守住不矢,将高纬苦心经营的拉拢政策给坐稳,那便是大功一件,至于让他歼击突厥人之类的,则没有往这边想过。高纬主要还是将希望寄托在高延宗身上。 可凡事都有个万一,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高纬几乎要不顾仪态拍案而起了:这莫非是上天助我!? 齐军取得了如此辉煌的战绩,好似只要动动手指头,十几万虎狼就能轻易摁死,这等掌控万人生死的诱惑那是那么容易经受得住的?从前想着求和,是因为还有北周和南陈在侧,没有办法的办法,如今有了如此大胜,还有必要看突厥人的脸色,委曲求全吗? 皇帝显然颇为意动了,不过他还有理智在,国家大事、十数万人的生死,岂能这般儿戏的、头脑一发热便拍板定下?于是他再三犹豫,好不容易压下了心中的狂喜,方才扫视着下面的文武大臣,沉声询问道: “突厥整个东路已经捏在朕的掌中,方才高卿所奏,十万胡虏弹指可灭……不过国事不可儿戏,朕还是要听一听你们的意见,你们觉得,这仗,还该不该接着打下去?”
众人面面相觑之后,开始纷纷表态,大多数赞同接着打,还坚持和谈立场的只有少数文臣。但其中,也有个武将赫然在列。高纬的目光落在了王琳身上,便是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将战争的规模扩大化。高纬眼底闪过一丝疑惑,直接点名道:“王卿反对战,为何?”
这一点名,倒将归降于北齐朝廷后历来低调的王琳给再次推向了众人注目之中,王琳没有想到那么多人反对皇帝却单单点他,文臣武将们看他的眼光也有些不自然。王琳自己也诧异,不过他很快醒悟过来陛下并非是动怒问罪,而是真的在问询他的看法,只要讲的有道理,陛下自然不会为难他。 于是挺直了腰杆,朗声道:“臣只问陛下几句,陛下歼灭了东路贼酋,此战可胜否?陛下赢下了此战,突厥可灭否?陛下若要四面开战,国力足以支撑否?”
王琳不愧是王琳,一生风浪,见过大场面,句句都点到了要害,刀刀见血!的确,高纬就算是一战歼灭突厥十万又能怎么样?他能灭了摄图,还能接着灭掉佗钵吗?如果灭不掉,彻底将这个死仇给结下,北齐就真正将成为四战之地,届时不仅商路被封锁,还将在西、北、南三面苦战,这并不符合北齐的利益! 原本,高纬侧重于防御态势的目的便是为了可以更容易和谈,把这场战争的基调定性为两个兄弟国因为资源分配不均而发生摩擦。佗钵也是如此看待的,他的打算是来立个威,捞一笔之后走人,至于被接连打败,强盗进别人家里抢劫反挨打的事情常见,也并没有想过真的打一个不死不休。 不过高纬要是真的将他东路大军屠了,这死仇就结下了!其中该如何舍取,自不用多说,高纬望着王琳,用感佩的语气道:“若不是王卿,朕险些被这场大胜被冲昏了脑袋。”
“……该收手还是得收手。”
尽管心里同样郁闷,高纬还是令快马加急叫高宝宁部围而不攻,同时遣人去询问左相慕容俨,接下来的战略部署。 “陛下,算算时间,想必佗钵也已经知晓了他的东路军被围困的消息,我们要不要先遣人去联络一下?”
唐邕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高纬沉默了一小会儿,眼眸注视着晃亮的烛火,像是被点燃的黑玉,“不必,现在局势对我朝有利,朕反而先沉不住气去找他,搞得好像朕才是理亏的哪一个一样……即便朕想谈,该端的架子还是得端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