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排两个孩子头挨头地看书着实一惊,赶忙到钱少辰身旁询问:“少辰,可是有人威胁你了?”
钱少辰起身,眨了眨明亮的小眼睛,摇头道:“回夫子,不曾被威胁,是我要和陈常君同桌的。”
“荒唐!”
邱闻昌微怒:“一人一桌足矣,何故出此下策?难道你不懂近墨者黑的道理?”
“回夫子,他这是近朱者赤!”
陈常君亦带着一点怒气起身回答。“拿戒尺来!”
邱闻昌气的牙根直疼,他果然没猜错,陈常君只要来课堂,就相当于一只臭鱼坏一锅汤,甭管陈家田位置多好、娘子施加多少压力,他都要把这孩子赶出他的学堂。“伸手!”
陈常君自觉没做错什么,虽然并不心甘情愿,还是伸手出去,眼看邱夫子一戒尺就要落下时,一旁的钱少辰急忙道:“夫子,陈常君不问自答的确错了,但真是我要求坐一桌的,夫子要罚的话,请连我一起惩罚。”
钱少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邱闻昌诧异地放下戒尺。钱少辰此举非常有担当,邱闻昌夸赞了钱少辰一番后,只好先让二人坐下,先将这节课讲完。陈常君一如上节课那般仔细听讲,到写字的时候却歪歪扭扭,繁体字被他写的一个比三个大,难看至极。钱少辰看眼陈常君的字笑起来:“你家买不起纸吧?你把这本书借我回家看,我用麻纸跟你换!”
“哼,我用的纸你怕是见都没见过,又白又细。”
说着,陈常君抽出一张,展开放在桌子上,让钱少辰闻。夫子的戒尺在两人桌子中间敲了下,两人忙低头继续书写,邱闻昌没好气地望向陈常君时,忽然被那纸吸引住。莫不是他老眼昏花,世上还有如此雪白柔软的纸?周边仿佛还印了暗花纹理,或者干脆是绢?散学时,钱少辰还在陈常君跟前软磨硬泡,可陈常君就是不肯借书给他,无奈,钱少辰用出杀手锏:“陈常君,刚才可是我为你出头,让你免了一顿戒尺,你要怎么报答我?”
钱小胖这句江湖气十足的话让陈常君差点笑出来,旁边围过来好几个傲气的小堂生,一个个都跟小公鸡似的梗直脖子,群殴在即。陈常君微笑了一下,目光十分友好:“有话好好说,这本书我有用途的。”
“哼!你是连钱小胖的面子都不给吗?!”
一个孩子嚷嚷道。呦呵,来劲了!友好的微笑被嘲笑替代,陈常君将袋子啪地放在桌子上,头一歪,慢条斯理地抱肩道:“怎的,打架?”
几个小堂生一看,陈常君好似画上的老虎,顿时气焰就去了五分,怯生生地后退两步;陈常君又伸出两只手在嘴前呵了口气,这群孩子顿时就惊叫着四散而逃:“陈常君打人啦!”
陈常君相信夫子听到声音很快就会过来,正好有个可以单独聊天的机会,于是不慌不忙坐下。果然,邱闻昌很快就气呼呼地出现在陈常君跟前,其余的小堂生都扒着窗户在外面看热闹。“陈常君!”
邱闻昌怒斥道:“如果你要留在学堂,就要学会守规矩,否则,你现在就给我家去!”
陈常君的目的是留下来学习并把田要回来,但此时解释想必是毫无用处的,便将那本《观沧海》掏出来,放在邱闻昌眼前。“夫子,我承诺过守规矩就一定会做到。刚刚我也没打人,不信您问问,是他们偏要借我这本书的。”
邱闻昌才懒得理会,恨恨道:“哪个坏人说自己是坏人?!”
“不信罢了,枉……这书本来是要孝敬您的,所以钱小胖出多少钱我都没卖。”
陈常君随便翻开一页,举起来让邱闻昌看。气头上的邱闻昌本对此不屑一顾,但眼前这本书着实与众不同,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超出他认知范围的绚烂让他无法自拔。这画功该是神仙才有的,颜料也定然不是人间之物,陈常君没给钱小胖是对的,一个小孩子哪懂得欣赏?如此飘渺的九尾狐仿佛随时都能从画中走出来,最神奇的是,这些画所用的纸张又厚又硬,晕染却极佳,宫廷画师也未必能调出如此色调。邱闻昌不自觉地接过书翻看起来,沉浸在一页页美妙的画作中。“啧啧,比我珍藏那本山海经好上百倍,不,万倍……只可惜,装订竟然弄反了。字虽小,还有黑底拓印,用的却是俗字体。”
邱闻昌一边欢喜地欣赏一边批判,思量如何拉低这本书的逼格使之跟自己匹配。俗字体就是简体,陈常君回答道:“这些比蝇头小楷还小的字,若不用俗体字来刻印,只怕要化作墨团。”
邱闻昌情绪好转许多,他抬头问陈常君:“你说这书是给我的?”
陈常君点头:“是要孝敬先生的,这书的价值想必先生比学生更清楚,学生想换回那亩良田,先生不亏的。”
“不亏是不亏……”邱闻昌迟疑道:“可你家会有此等奇书,谁知来历如何?”
“我家祖上也是有八十亩田的,谁家还没个传家宝贝?我爹抠,这事都没让我娘知道过。正所谓物尽其用,这书放在我家一无是处,不如送给夫子换我的……我和陈如夏的束脩。”
邱闻昌一愣,放下书道:“你的束脩可以抵,可是咱们村还没有下等户女子入学堂的先例。此事不成。”
陈常君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邱夫子不也是清苦的,您女儿当年还不是入学堂学习了?否则也不会嫁进钱家。”
邱闻昌微微色变,继续道:“先不说陈如夏品行如何,这事你爹娘恐怕还不知道吧,陈如夏入学,你家谁做饭下田?”
“我二姐若是进学堂,做饭下田也不会耽误,爹娘多做些。”
“可她未曾启蒙,字都不认得,上课如同听天书,岂不是夫子学生都受罪?”
“这个夫子放心,我会在家教她识字。如果夫子实在不愿意,那只能把名额给我大哥,他认字。”
想到“陈长坪”三个字,邱闻昌即刻色变,当即答应下来:“你大哥认的字够用了,还是让你二姐穿戴整齐来上课吧,但只能坐最后一排。”
陈常君恭恭敬敬地鞠了个大躬:“多谢夫子不计前嫌。”
手抚着书的邱闻昌道:“田地还给你家,这书归我,但有言在先,你们若是不守规矩,我照例要把你们逐出学堂。”
“谨记夫子教诲,此等大恩大德没齿难忘……”陈常君说着,又深深鞠了一躬。邱闻昌双手捧书心中感慨无限,要说孩子本来都是好孩子,硬是父母给带偏了,将来或许能改正过来,他尽力教诲也算对得起为人师表这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