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贺夫子阴沉着脸,该是午睡时被吵醒的。所有学生都知道,凡事周夫子能处理的,一般贺夫子不会出面,如果贺夫子出面,那就是事情闹大了。宋邦渊知情重,忙上前想收拾下残破的窗子,在贺夫子到来之前,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周夫子也有此意。然而,那群替主子行贿书童可没有这般眼力。宋邦渊这边刚蹲在地上,他们就一拥而上,大声嚷嚷“不能让他毁灭证据”。陈常君一边拉扯这几个书童,一边笑起来:“这没见过你们这么蠢的!”
贺夫子走近,看到宋邦渊本来就褴褛的破衣裳又被刮破,整个胳膊都露在外面,不仅嫌恶地挥手,让他去换衣服。事情已经到无法掩盖的地步,贺夫子听周夫子和书童的一面之词后,再看陈常君背篓里的鸭子,就他是被冤枉的。一个有爱心,有担当的小郎,断不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事,但这样的情形,也恰好给贺夫子一个考验陈常君的机会。抛开窗子被毁的话题,贺夫子问道:“陈常君,你带鸭子回来作甚?”
陈常君瘪嘴嘟囔道:“剩饭常有,而猫狗不常有。故虽有剩饭,祗嗖烂于泔水桶之中,干涸于街市树间,不以饭菜意也。”
这段模仿马说的话,俏皮又有道理,让本来带些怒气的贺夫子立刻就心情大好。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你是想用剩饭喂养鸭子?”
陈常君点头:“两只鸭子占不了多大地方,但是可以解决剩饭剩菜,何乐而不为。”
贺夫子转向周夫子:“周兄,如今饭堂的剩饭菜很多吗?”
周夫子白眼陈常君,转而对贺夫子谄笑道:“偶尔有,偶尔也会不足,总之不会顿顿都一样。”
贺夫子转身问旁边的入室弟子洪麓:“你说说。”
“弟子每餐最早离开饭堂,不曾特别留意,但见过几次,似是常有剩饭菜,尤其晚间,许多同窗急着出门,故几乎顿顿有。”
周夫子忙点头:“对对,晚上他们着急出去,吃饭潦草些,但并不是准备地太多,是他们吃的太少。”
贺夫子知道这群出去玩的越来越多,自己压根也不想管,遂道:“既如此,这两只鸭子就养起来,没什么不妥。粒粒皆辛苦的道理,无需多言。”
周夫子点头,可眼下说的不是鸭子。“那他们破坏书院财物怎么办?我的意思是,逐出书院。”
贺夫子反问:“学规是这么定的?”
周夫子摇头:“那倒没有。”
“那就让他们照价赔偿。”
贺夫子道。看眼鸭子,再看眼陈常君,贺夫子心中已经了然。陈常君跟宋邦渊固不是一类人,不是为生计、或者走投无路才留下来的,他是为读书,而且是个颇有心计的小郎。如此的小郎,若想成大事,必须能屈能伸,贺夫子打定主意,便想暗示陈常君该如何行事,哪怕不是他的错。陈常君看得出来贺夫子想小事化了,但他可不想被扣上搞破坏的帽子,正如周夫子所说,保不齐哪天失火了,到时候还是要甩锅给他。周夫子没能达到驱逐陈常君的目的,思量片刻后恨恨道:“好,那就照价赔偿!”
陈常君眉头一皱,忽然掷地有声地回应:“根本不是我们做的,凭什么赔偿?”
“还说不是你,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周夫子又要伸手过来拉扯,幸而宋邦渊换好衣服出来,一把将陈常君拉过去,才躲开周夫子毒手。“罢了,虽然不是我们做的,但是我们没照管好,我们陪就是。”
宋邦渊一如既往地平静。“我不!”
陈常君异常坚决,瞪着眼睛跺着脚。贺夫子失望至极,本打算收陈常君为徒的想法此刻荡然无存。君子固然要有骨气,可诸如此类小事,他虽然不想承认,但他还是更欣赏宋邦渊的做法。精力和时间要用在治学上,而不是同小人的较劲上。见陈常君倔强如此,不肯将息此事,贺夫子也担心越闹越大,惊动苏家人就不好了,便走到陈常君身旁,严厉地说:“还记得我说过的不争而善胜吗?只要你说一声,这钱我来出,你不必承担。”
陈常君双眼骤紧。读书人,难道已经中庸到如此地步?就算他明白这是贺夫子的权宜之计,但息事宁人也绝不该牺牲他的声誉。贺夫子一双严肃而关注的目光,让在场许多学生都羡慕不已,就连洪麓都十分不解,这小郎到底有何魔力,让老师为他作画、还甘愿替他赔钱。僵持了片刻,陈常君依旧目光坚决:“我不!不是我做的!”
想起来不过是个孩子,贺夫子只好柔声说:“是因为赔钱而难过?”
难过?我何来难过?这叫颠倒是非黑白!谁会为争取自己的清白而难过?陈常君忽然抬头,脆生生地回答:“生而为大丈夫,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又何须难过?!”
说罢,他抄起木板,径直走到柴房门前。众目睽睽中,他举起木板,小胳膊抡圆,当地一声,那木板就砸在门上,将原本就破旧的门硬生生地砸出个口子。“贺夫子,这才是我弄坏的,您要帮我赔就赔这个吧。”
陈常君的倔强全然展现在一字一句间。这一幕,惊呆了所有人。这“当”地一声,犹如当头一棒,砸在所有人的头顶。贺夫子目光一凛,聚焦在这瘦小的身体上,心思的一半还沉浸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八个字中。周夫子反应过来,跳着脚骂骂咧咧;那些年岁差不多大的书童,则一个个噤若寒蝉,看着眼前气势不凡的少年,大气不敢喘。围观的学生皱起眉头,一边觉得这小郎不识抬举,一边又感叹自己没有这样的魄力。贺夫子收回目光,随后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这小郎,每一次行事都超出他的想象。“既如此,我就帮你赔这门,至于窗子,就等有证据再找人赔吧!”
说完这句,贺夫子就负手离开,嘴里还念叨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洞庭书院的学生,包括他入室弟子洪麓,都没一个有这般气质的。这小郎不仅有股子犟劲,还有胆识,又不会让人难堪,简直是给这些学生上了趟活生生地儒道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八个字所表露的态度,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所以他住柴房不觉苦,在书院打杂也不觉得难过,真是通透至极。这小郎,若是能做他入室弟子,将来必将他入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