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夫子点点头，在画上写下“不争而善胜”几个字后，道：“仪式本该正式些，但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你就拜师吧。”

说完，他就拉陈常君到孔夫子画像前，举行简单而严谨的收徒仪式，正是收陈常君为入室弟子，并取“礼忠”为字。尽管陈常君读书不多，但“礼忠”二字对他来讲实在太大，以他的年纪和资历，完全撑不起这样的字，于是不安全都表现在脸上。拜师仪式完毕，贺夫子唤洪麓进来，给两人做正式介绍，陈常君从此就是洪麓师弟。两人相互施礼后，贺夫子又讲了些师门规矩，之后问陈常君，可知道给他的小字“礼忠”是何意。礼为礼数，忠为忠诚，陈常君按照自己的理解，只能这么解释。他知道这些肯定是有出处的，自己讲出来只能惹笑话，遂摇摇头：“弟子不知。”

贺夫子微微蹙眉，随后问洪麓。洪麓思量片刻，最终也带着抱歉的笑意摇头：“弟子亦不知。”

贺夫子怔住片刻，随后用扇子轻拍了下洪麓的额头：“你个机灵鬼，是怕你师弟难看，知道也不肯说。”

洪麓微笑：“弟子当真不知。”

想来洪麓是要给陈常君台阶下。两人年岁差许多，有差距也是正常的，贺夫子便不再纠结，亲自解释来：“常君二字，可是常侍君主之意，亦可是常做君主，固取前者。常侍君主，乃庙堂之臣，《论》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字乃名之补遗，固取君臣之道二字，以释常君。”

陈常君虽然听明白了，心中却长叹口气。他们老陈家取名字，无非是男孩在“常”字辈分，大概都是瞎取的名字，却被贺夫子如此解读，可见有文化就是不一样。贺夫子说完，洪麓笑道：“老师的意思是，师弟将来定然会常侍君子左右，恭喜师弟啊。”

陈常君听得出这里面有些意思，便拿出九岁孩童的天真：“真的吗？都说伴君如伴虎，我可不要在大老虎左右。”

贺夫子听闻，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直到这时候，陈常君仍然觉得被贺夫子看中有些意外，遂问出心中疑惑。贺夫子目光柔和，上上下下打量陈常君时，陈常君一点也不觉得窘迫。片刻后，贺夫子方语重心长地开口：“你年方九岁，既能说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再如何隐藏，为师也看地清清楚楚。古来之人不多，前朝王子安乃一，陈常君乃一。”

拿自己跟王勃比？一时间，陈常君赶紧谦虚地摇头摆手，他真心觉得自己不配跟王大咖比，单那一首《滕王阁序》，自己就是穷尽一生之力，也写不出同款啊。但贺夫子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培养出一个能跟王勃齐名的人。好吧，陈常君心想，自己真的没什么文化，既然被看中，那么从此以后，只能发奋图强了。能收到一个这样的小郎为徒，贺夫子甚是欢喜，但由于时间仓促，他需要给自己也给陈常君一些时间调整，遂将真正开始教授的日子定在休沐日之后的九月十六。传教方法就在课余，与陈常君和他的身份并不冲突。洪麓送陈常君回柴房，并将这好消息告诉给宋邦渊。陈常君知道宋邦渊多么崇拜贺夫子，本打算委婉一点说来此事，哪知宋邦渊听洪麓说过之后，不但没有失落，反而替陈常君高兴不已，顺手就将他抱起来，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才放下。“看宋兄笑的，比自己当了入室弟子还高兴。”

洪麓在一旁面露笑意。宋邦渊笑着回应：“何止如此？简直比我高中还高兴。”

本来没太注意洪麓的陈常君，忽然警觉起来。洪麓是知道宋邦渊有多想跟贺夫子学习的，他说出这样的话，多多少少有点绿婊的感觉。人嘛，总是知面不知心，洪麓此举也不意外，只不过陈常君不想以此就给师兄洪麓贴上标签，遂说服自己，或许只是个bug，不见得人人都能替他人着想。陈常君不动声色，配合被宋邦渊的各种揉搓，而宋邦渊那略单纯的性格，更是没听出其中意味，洪麓这几句话仿佛是白费脑筋了。内涵别人却失败的最高境界，大概就是对方根本听不懂你的意思。洪麓又恭喜一番后离开，转身刹那，笑容从脸上消失。从此以后，他并没多一个伙伴，而是多了一个竞争对手。为搬离柴房，陈宋二人又一同去了周夫子的斋房，请求将书童的屋子给他们住。书童离开，周夫子平日罚钱的途径就少了一半，餐费也少了十来个人的，周夫子自然不会轻易就答应两人请求。但苏岑岑说过，只要两人来说，这屋子就是他们的，想来这是苏家已经做好的决定，但为维护周夫子书院总管的地位，这样的流程必须要走一番。于是，无论周夫子如何为难两人，说话多么难听，两人都充耳不闻，如同两个立柱，任凭周夫子发牢骚。一通没意义的脾气过后，周夫子只觉硬拳打在棉花上，实在是没趣极了，便挥手让俩人离开，等两天后书童们全部离开，那屋子就归他们住了。虽然贺夫子收陈常君做入室弟子，但并不等于书院就要收陈常君做学生，因此陈常君的身份依旧是书院打杂的，只不过利用这便利，要开始跟随贺夫子读书。这天晚饭后，陈常君正在收拾自己东西，为搬住处做准备，这时候，洪麓提着一包纸墨过来。作为先入门的师兄，洪麓特意送来些许贺礼。想来洪麓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却如此周全，陈常君赶忙擦手接过来。洪麓也不嫌弃柴房条件简陋，直接坐在陈常君的床铺上，问他可还有需要帮忙之处。陈常君一时也想象不到往后的生活会如何，便请洪麓讲一讲。洪麓微笑，面色和善。如他所说，贺夫子虽然平日看上去不太严厉，私下里却十分严格，按他要求的温书和习作背诵等，有一项完不成都要挨罚。洪麓笑着谈起自己记忆最深的一次，只因墨义时漏掉一字，贺夫子就令其将整篇重写百遍，一直从天黑写到天亮。洪麓指了指里面的院子：“藏书馆旁边有个小屋，如果没达到要求，就要去那里闭门思过。”

陈常君忙问：“那给饭吃吗？”

洪麓一愣，随后面色略尴尬：“多少要给些。”

他的初衷，是想劝退陈常君，让他知难而退，哪知这小郎关注的方向有点偏。陈常君咂嘴：“给吃的就行，我还在长身体呢。”

这样只知道吃的小郎，必然受不了读书的苦，洪麓遂聊些旁的，无关自己痛痒，亦是贺夫子让他来这一趟的目的。“本经可是都学过？”

洪麓问。陈常君摇头。在乡下，想把《诗》《书》《礼》《记》几样都学全，那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先不说先生有没有这能力，单是陈常君这年纪，想通读这几本都不太可能。在上柏树村，邱闻昌还是以教授识字为主，论语也只讲那么几篇而已。“那兼经呢？”

洪麓再问。“学过几篇论语。”

陈常君如实回答。洪麓微微皱眉。他当初成为贺夫子的入室弟子，自己可是求了好几日的，那会儿的他已经能将将六经背诵如流，眼下这个一问三不知，凭什么跟自己同门呢？“真不会？”

洪麓不相信，再次跟陈常君确认。陈常君点头：“真不会。”

洪麓更加疑惑，起身准备回去汇报，说不定老师还不知道此事，或者被什么蒙蔽，才会收这么个小郎为徒。洪麓离开，宋邦渊才敢从外面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