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常君应声起身行礼,之后朝章麟拱手道:“思亲乃人之常情,即便触景伤情也不必避讳。虽然晚辈不能即兴诗词,但还是有句话送给章老。”
章麟还在思亲的情绪中,见这小郎并没有与他共情,没有一点伤感之意,自然就带些排斥。这点排斥,如同弹幕般写在脸上,贺夫子不禁替陈常君捏把汗,甚至有冲动想直接承认,这小郎也是他的学生,替他挡下这一难题。安静刹那后,章麟脸皮一垮,道:“一句话也不长,我倒不妨听听,看看你有什么高见。”
陈常君嘴角抽了一下,这还真是个老倔驴。不过陈常君不欠他的,也不想惹怒他,遂将前世别人安慰自己的一句话拿来:“亲人离世,是为先一步去布置来世新家。”
听惯之乎者也的章麟,刹那间被这话怔住,他再也忍不住,泪水哗地涌了出来。虽然不如诗词意境,可是这句朴实的话,说的多好啊!他的母亲,就是心疼他,提前去布置来世新家,等他老去的一日,闭上眼睛,就可以来到母亲布置好的新家,再做一世母子。想到这儿,章麟忍不住泪如雨下,压抑一年的情感,倾泻而出。如果说洪麓带给他的是伤感,那么陈常君带给他的就是畅快淋漓。一切都过去了,丧母的阴霾终于在这一刻缱绻着消散。章麟拭去泪水,面露微笑,以茶代酒感谢陈常君的开导。一瞬间,众人都对陈常君刮目相看。贺夫子给陈常君一个十分欣赏的眼神,洪麓在一旁缓缓垂眸,思绪不宁。事到如此,贺夫子更不敢轻易公开陈常君是他学生的事,恐怕他人诟病他势利眼,刚刚人在窘境时不认,眼下再认,实在是说不通。想来陈常君是个通透的小郎,也不会此时说出来,何况他还没真正开始授课。王久安笑眯眯地啜着茶,问苏伯勉:“我这小友,我说过,绝不是常人,如今你可信了?”
商人苏伯勉,见风使舵的好手,自然而然地表示敬佩之意,并问陈常君在何处读书,可愿意来洞庭书院。王久安哈哈大笑:“等他再长大些,会去书院读书的,眼下还是打打杂,小郎君嘛,愿意历练自己总是没错的。”
王久安虽然也看贺庭征不顺眼,但还不至于当众陷其不义的地步,遂没说明陈常君的身份。其乐融融之下,忽然有人提出来,这九岁小郎如此聪颖,完全可以参加童子科。“童子科”这个词,对陈常君来讲还有些陌生。见陈常君一脸迷茫,岳州书院的教授蔡洵谅解释,童子科又叫童子举,始于汉代。童子科是为能背诵经文,并擅诗赋的小郎所准备,十岁以下就可报考,甚至有能诵兵书并习武者,还可以参加童子武举。参加童子举的小郎,都被称作“神童”。解释之后,蔡洵谅顺开口道:“想必陈二郎熟读六经和兼经,不如试上一试,我们岳州书院给你作保,考上了,也是给咱荆湖北路的荣耀。”
王久安欲开口,被蔡洵谅制止。既然陈常君与他们同桌,那就说明他有能力代表自己,无需像其余几个学生,要等老师允许方能开口。目光再一次集中在陈常君身上。从大家的表情上显而易见,带着自己得意门生来的,都希望陈常君不是神童;而几个散装学者,诸如王久安之流,都期待着陈常君更精彩的回答。陈常君再次起身,大大方方地承认:“刚刚那一句,我只能用这样的白话说来,若是能背诵六经和兼经,就不至于如此了。所以,我没没背诵过六经和兼经,甚至都没有完整读完过。”
如此诚实的一番话落下,满桌哗然,就连后排伺候的小厮们都传出唏嘘之声。大家提取出的重点不是“没有背诵”“没有通读”,而是“没有完整度过”。这就太哗众取宠了,简直是个笑话。一时间,所有人对陈常君的评价都断崖式下跌,包括章麟在内,他甚至不想承认刚刚是被这个小郎的一句话所安慰到。王久安看陈常君坐下后,也略微尴尬了一瞬,随即,在众人各种议论声中,他悠悠地道来一句:“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陈小郎便如此。”
他声音虽然不大,但这两句话却如同一个铁蒺藜的威力,满桌子的议论声渐渐平息,大家都或不解或崇敬地望着王久安。看,这才是真正的学者,顺口的一句,就说出既丰富的道理,还是在这藕园的观荷轩,真真再契合不过。王久安笑看陈常君。陈常君轻轻处一口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经过九娘之事,陈常君已经领略到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句话的真谛,是真的不想出名。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无奈之下,陈常君只好放下美食,再次起身。吊足大伙儿胃口后,王久安才开口道:“这两句话,正是刚刚来的路上,我这位小友说给我的,这是他评价他一位出身低微朋友的。”
文人之间,许多话不需要多做解释,众人已经再次从这话中看到这小郎君的才华。不会诗词,却会文章,这是怎样谦虚的人,才能如此低调啊?听到这话,宋邦渊心里一阵感激,更加喜爱这个年纪不大,却有主见又有些脾气的小朋友。他从来都不知道,陈常君与王久安竟然是这样的关系,仔细回忆起来,应该就是那日屏风后面的人。这真是极大的惊喜!有人还抱着怀疑态度,在王久安的建议下,陈常君将《爱莲说》全篇背诵了一遍。《爱莲说》篇幅不大,用不上三分钟就全部背完,然而,直到陈常君坐下,整个席间依旧保持着安静。过好一会儿,这种安静被才躁动打破,随后就是各种赞叹声。如此一篇,使得刚刚那些所谓诗词和道理,全部都黯然失色。这是怎样的一篇文章啊!有文采、有思想,最难能可贵的事,是他对“出淤泥而不染”的态度,结合王久安所言,眼前的这小郎简直就是书中所说的“圣人”。陈常君尴尬地瞧着这群人。因为这根本不是自己写的,听到这些花式赞美,陈常君如坐针毡,可他总不能将“梦中课堂”的说辞在这儿再解释一番。一个人好糊弄,要糊弄一堆人,除非有非凡的洗脑能力。陈常君觉得自己绝对不具备这一点。好在王久安替陈常君解围,或者说是对他这个小友才华进行解释,不过解释的话,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一套,说陈常君是在睡梦中进行学习的。佐证这一点的证据,王久安竟然用“普通人就算梦里学过什么,一睁眼也就忘了”,而陈常君偏偏能“一字不落全部记住”,因此,在场的所有人也都信服王久安这中说辞,最终得到结论:陈常君要么前世是个大儒豪,此生还带着记忆;要么就是仙童下凡,将天上所学,一点点带到人间。如果说前世也见识过笑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包,那么此时陈常君正在上演这一幕。你们这群愚蠢的人啊,竟然又这么聪明,什么不可能都被你们圆地如此顺滑,听上去竟然毫无违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