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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浪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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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到他时完全一样,看来是那么孤独,又那么疲倦。但铁成丰现在已知道,只要一遇到危险,这疲倦的少年立刻就会振作起来,变得鹰一般敏锐、矫健。铁成丰走在他身畔,心里也不知有多少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贺文海也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和贺文海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已学会了用沉默来代替语言,他只说了两个字:多谢。但他立刻发现连这两个字也是多余的,因为他知道小兵也和贺文海一样,在他们这种人面前,你永远不必说谢字。道旁有个小小的六角亭,在春秋祭日,这里想必是扫墓的人脚的地方,现在亭子里却只有积雪,小兵走过去,忽然道:你为什么不肯将心里的冤屈说出来?铁成丰沉默了很久,长长叹了口气,道:有些话我宁死也不能说。小兵道:你是个好朋友,但你们却弄错了一件事。铁成丰道:哦?小兵道:你们都以为性命是自己的,每个人都有权死!铁成丰道:这难道错了。小兵道:当然错了。他霍然转过身,瞪着铁成丰,道:一个人生下来,并不是为了要死的。铁成丰道:只是,一个人若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小兵道: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也要奋力求生。他瞪着铁成丰,厉声道:老天为你做的事真不少,你为老天做过什么。铁成丰怔了怔垂首道:什么也没有。小兵道:你的父母养育了你,所费的心血更大,你又为他们做过什么?铁小兵头垂得更低。小兵道:你可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若是说出来就对不起朋友,可是你若就这样死了,又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怎么对得起老天?铁成丰紧握着双拳,掌心已不禁沁出了冷汗。这少年说的话虽简单,其中却包含着最高深的哲理,铁成丰忽然发现他有时虽显得不大懂事,但思想之尖锐,头脑之清楚,几乎连贺文海也比不上他,对一些世俗的小事,他也一窍不通,因为他根本不屑去注意那些事。小兵一字字道:"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活着,没有人有权自已去送死!"铁成丰满头大汗涔涔而落,抬起头道:"我错了,我错了---"他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道:"我不愿说出那件事其中的曲折,只因…"小兵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信任你,你用不着向我解释。"铁成丰忍不住问道:"但你又怎能断定我不是卖友求荣的人呢?"小兵淡淡道:""我不会看错的。"他眼睛闪着光,充满了自信,接着又道:"这也许因为我是在原野中长大的,在原野中长大的人,都会和野兽一样,天生就有一种分辨善恶的本能。"在贺文海的感觉中,天下若还有件事比"不喝酒"更难受,那就是"和讨厌的人在一起喝酒"。他发现在"神岭庄"里的人,实在一个比一个讨厌,比起来游龙生还是基中最好的一个,因为他多少不拍马屁。讨厌的人若又拍马屁,那简直令人汗毛直竖。贺文海只有装病。马为云自然很了解他的脾气,并没有勉强他,于是贺文海就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天黑。他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也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风吹竹叶如轻涛拍岸。屋顶上有个蜘蛛正开始结网,人岂非也和蜘蛛一样?世上每个人都在结网,然后将自已网在中央。贺文海也有他的网,他这一生却再也休想自网中逃出来,因为这网本来就是他自已结的。想到今天晚上和宁云的约会,他眼晴里不禁闪出了光,但想起铁成丰,他目光又不禁黯淡下来。天终于黑了。贺文海刚坐起。忽然听到雪地上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向这边走了过来,于是他立刻又躺下。他刚躺下,脚步声已到了窗外。贺文海忍耐着,没有问他是谁,这人居然也不进来,显然来的绝不是马为云,若是马为云就绝不会在窗外挨冻。那么来的是谁呢?宁玲?贺文海热血一下了全都冲上了头顶,全身都几乎忍不住要发起抖来,但这时窗外已有人在轻轻咳嗽。接着一人道:"贺兄睡了么?"这是"藏剑山庄"游少庄主的声音。贺文海长长松了口气,也不知道是愉快,还是失望。他拖着鞋子下床,拉开门,笑道:"稀客稀客,请进请进。"游龙生走进来坐下,眼睛却一直没有向贺文海瞧一眼,贺文海燃起灯,发现他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有些发青。脸色发青的人,心里绝不会有好意。贺文海目光闪动,笑问道:"喝茶?还是喝酒?"游龙生道:酒。贺文海笑道?"好,我屋里本就从来没有喝茶的人。"?游龙生连喝了三杯,忽然瞪着贺文海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喝酒?贺文海微笑道:酒称钓诗钩又称扫愁帚,但游龙生既无愁可扫,想必也无诗可钓,喝酒莫非是为了壮胆么?游龙生瞪着他,忽然仰面狂笑起来。只听呛啷一声,他已拔出了腰畔的剑。剑光如一泓秋水。游龙生突然顿住笑声,瞪着贺文海道:你可认得这柄剑?贺文海用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剑背,喃喃道:好剑!好剑!他似乎禁不得这*人的剑气,又不住咳嗽起来。游龙生目光闪动,沉声道:贺兄既然也是个爱剑的人,想必知道这柄剑虽然比不上鱼肠剑上古神兵,但在武林中的名气,却绝不在鱼肠剑之下。贺文海闭起眼睛,悠然道:专诸鱼肠,武予夺情,人以剑名,剑因人传,人剑辉映,气冲斗牛。游龙生道:不错,这是三百年前,一代剑豪狄武子的夺情剑!但有关这柄剑的掌故,贺兄也许还不知道。贺文海道:请教!游龙生目光凝注着剑锋,缓缓道:狄武子爱剑成痴,孤傲绝世,直到中年时,才爱上一位女士,两人本来已有婚约,谁知这位姑娘却在他们成亲的前夕,和他的好友神刀彭琼在暗中约会,狄武子伤心气愤之下,就用夺情剑杀了彭琼,从此以剑为伴,以剑为命,再也不谈婚娶之事。他突然抬起头,凝注着贺文海,道:贺兄也许会觉得这故事情节简单,毫无曲折,听来未免有些索然无味,但这却是真人实事,绝无半分虚假。贺文海笑了笑,道:我只觉得这位狄武子剑法虽高,人却未免太小气了些,岂不问,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履,堂堂的男子汉,岂可为了儿女之情,就伤了朋友之义!游龙生冷笑道:但我却觉得这位狄武子前辈实在可称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唯有这样的英雄,用情才会如此之深,如此之专。贺文海微笑道:如此说来,阁下今夜莫非也想学学三百年前的狄武子么?游龙生目中陡然射出了寒光,冷冷道:这就要看贺兄是否要学三百年前的彭神刀了!贺文海叹了口气,道:月上梅梢,佳人有约,这风光是何等绮丽,阁下又何苦煮鸡焚情,大煞风景呢?游龙生厉声道:如此说来,阁下今夜是非去不可的了!贺文海道:若是请宁姑娘那样的佳人空候月下,在下岂非成了风流罪人。游龙生苍白的脸突然涨得通红,满头青筋都暴露了出来,剑锋一转,哧的自贺文海的脖子旁刺了出去。贺文海却仍然面带微笑,淡淡道:以阁下这样的剑法,要学狄武子只怕还嫌差了些。游龙生怒道:就这样的剑法,要杀你却已是绰绰有余了。喝声中他已又刺出十余剑!只听剑风破空之声,又急又响,桌上的酒壶竟啪的被剑风震破了,壶里的酒流到桌上,又流下了地。这十余剑实是一剑快过一剑,但贺文海却只是站在那里,仿佛连动也没有动,这十余剑也不知怎地全都刺空了。游龙生咬了咬牙,出剑更急。他见到贺文海双手空空,是以想以急锐的剑法,*得贺文海无暇抽刀。他所畏惧的只不过是小贺的兵器而已。谁知贺文海根本就没有动刀的意思,等他后面这一轮急攻又全都刺空了之后,贺文海忽然一笑,道:年纪轻轻的,有这样的剑法,在一般人说来已是很难得的了,但以你的家世和师承说来,若以这样的剑法去闯荡江湖,不出三五年,你父亲和你师傅的招牌只怕就要砸在你手上了。在漫空剑影之中,他居然还能好整以暇的说话,游龙生又急又气,怎奈剑锋偏偏沾不到对方衣袂。原来他一剑刚要刺向贺文海咽喉,便发现贺文海身子在向左转,他剑锋当然立刻跟着改向左,谁知贺文海身子根本未动,他剑势再变,还是落空,所以他这数十剑虽然剑剑都是制人死命的杀手,但到了最好一刹那时,却莫名其妙的全都变成了虚招。游龙生咬紧牙关,一剑向贺文海胸膛刺出,暗道:这次无论你玩什么花样,我都不上你的当了。只见贺文海左肩微动,身子似将右旋。要知高手相争,讲究的就是观人于微,敌未动,我先动,敌将动,我已动,游龙生是名家之子,自然明白这道理,眼神之利,亦非常人能及。对方的动作无论轻微,都绝对逃不过他眼里。但他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上了贺文海的当,空自刺出数十剑虚招,所以这次他拿定主意,贺文海无论怎么样动,他全都视而不见,这一剑绝不再中途变招,闪电的直刺贺文海胸膛。谁知这次贺文海身子竟真的向右一转,游龙生的剑便擦着贺文海的胸膛刺了过去,又刺空了。等他发觉招已用老,再想变招已来不及了,只听呛的一声龙吟,贺文海长而有力的手指在他剑脊上轻轻一弹!游龙生只觉虎口一震,半边身子都发了麻,掌中剑再也把持不住,龙吟之声未绝,长剑已闪电般穿窗而出!穿入竹林,在夜色中一闪就瞧不见了。贺文海还是站在那里,两只脚根本未曾移动过半步。游龙生但觉全身热血一下子全冲上头顶,一下子又全都落了下去,直落到脚底,他全身都发起冷来。贺文海微笑着拍了拍他肩头,淡淡道:夺情剑非凡品,快去捡回来吧。游龙生跺了跺脚,转身冲出,冲到门口,又停下脚步,颤声道:你--你若有种,就等我一年,一年后我誓复此仇。李寻欢贺文海道:一年?一年只怕不够。他缓缓接着道:你天资本不错,剑法也不弱,只可惜心气太浮,是以出剑乱而不纯,急而不厉,而且太躁进求功,是以一旦遇着比你强的对手,你自己先就乱了,其实你若沉得住气,今日也未必不能伤我。游龙生眼睛一亮,还未说话,贺文海却又已接着道:但这沉得住气四个字,说来不难,做来却谈何容易,所以你若想胜我,至少要先苦练十年练气的功夫!游龙生面上阵青阵白,拳白捏得格格直响。贺文海一笑道:你去吧,只要我能再活十年,只管来找我复仇就是,十年并不算长,何况君子复仇,十年也不算晚。天地又恢复了静寂,竹涛仍带着幽香。贺文海望着窗外的夜色,静静的伫立了许久,叹息着喃喃道:少年人,你不必恨我,其实我这是救了你,你若再和宁云纠缠下去,这一生只怕就算完了。他拂了拂衣上的尘土,正要往外走。他知道宁云现在必定已在等着他,而且必定已准备好了钓钩,但他并没有丝毫喂惧,反而觉得有趣。游龙生临走时候,已没有他平时那么高傲,那么冷漠,他忽然冲动了起来,向贺文海嘶声道:你若真的喜欢宁云,迟早会后悔的,她早已是我的人了,早已和我有了--有了---你何苦定要拾我的破靴子。但贺文海却淡淡笑道:旧靴子穿起来,总比新靴子舒服合脚的。想起游龙生那时的表情,贺文海就觉得又可怜,又可笑--但宁云真是他说的那种女孩子么?贺文海缓缓走出门,忽然发现有灯光穿林而来。两个青衣小卑,提着两盏青纱灯笼,正在悄悄地说,偷偷地笑,一瞧见贺文海,就说也不说,笑也不笑了。贺文海反而微笑起来,道:是宁姑娘要你们来接我的?左面的青衣小×年纪较大,身材较高,垂首作礼道:是夫人叫我们来请贺相公去---贺文海失声道:夫人?他忽然紧张起来,追问道:是哪位夫人?青衣小×忍不住抿嘴一笑,道:我们庄只有一位夫人。贺文海木立在那里,神思似已飞越过竹林,飞上了那小楼--十年前,那小楼是他常去的地方,他记得那张铺着在理石面的桌子上,总已摆好了几样他最爱吃的小菜。贺文海茫然走着,猛抬头,又已到了小楼下。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看来和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连窗框上的积雪,也都和十年前同样洁白可爱。但十年毕竟已过去了。这漫长的十年时光,无论谁也追不回来。贺文海蜘躇着,实在没有勇气踏上这小楼。可是他又不能不上去。无论她是为什么找他,他都没有理由推却。贺文海刚踏上小楼,就骤然呆住。漫长的十年,似乎在这一刹那间忽然消逝,他似已又回到十年前,望着那垂着的珠帘,他的心忽然急促地跳了起来,跳得就像是个正坠入初恋的少年--十年前的温柔、十年前的旧梦--贺文海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非但对不住马为云,也对不住自己,他几乎忍不住要转身逃走。但这时珠帘内已传出她的声音,道:请坐。这声音仍和十年前同样柔美,但却显得那么生疏,那么冷漠,若不是桌上的那几样菜,他实难想念帘中人就是他十年前的旧友。他只有坐下来,道:多谢。珠帘掀起,一个人走了出来。贺文海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但走出来的却是那孩子,他身上仍穿着鲜红的衣服,脸色却苍白如纸。她仍留在帘后,只是沉声道:莫要忘记娘方才对你说的话,快去向贺大叔敬酒。红孩儿道:是。贺文海的心似已绞住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就算他明知自己绝没有做错,此刻望着这孩子苍白的脸,心里仍不禁有种犯罪的感觉。宁铃,宁铃,你找我来,难道就是为了要如此折磨我。这种酒他怎么喝得下去,可是他又怎能不喝?红孩儿道:侄女以后虽已不能练武功,但总也不能终生托庇在父母膝下,但求贺大叔念在昔日之情,传授给侄女一样防身之道,也免得侄女受小人欺负。贺文海暗中叹了口气,手伸出来,指尖已挟着柄小剑。宁铃已在帘后道:你贺大叔从未将武功传人,有了这柄剑,你就有了护身符,还不快多谢贺大叔。红孩儿果然拜倒在地,道:多谢贺大叔。贺文海笑了笑,暗中去叹息忖道:母亲的爱子之心,实是无微不至,但儿女对母亲又如何呢?---沉闷,闷得令人痛苦。青衣小×已带着那孩子走了,但宁铃仍在帘后,却还是不让贺文海走。贺文海本不是个拘谨的人,但在这里,他忽然觉自己已变得像具呆子般手足失措。夜已深了。宁云是不是还是等着他?宁铃忽然道:你有事?贺文海道:没---没有。宁铃默然半晌,缓缓道:你一定见过宁云了。贺文海道:见过一两次。宁铃道:她是个很可怜的女孩子,身世很悲苦,你若已见过她的父亲,就可以想见她的不幸。宁铃道:有一年我到舍身崖去许愿,见到她正准备舍身跳崖,我就救了她--你可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不惜跳崖舍身么?贺文海道:不知道。宁铃道:她是为了她父亲的病。贺文海也只有叹了口气,无话可说。宁铃道:她不但聪明美丽,而且极有上心,她知道自己的出身太低,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分外努力,总怕别人瞧不起她。贺文海笑了笑,道:如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瞧不起她了。宁铃道:这也是她自己奋斗得来的,只不过她年纪毕竟太轻,心肠又太软,我总是怕她会上别人的当。贺文海苦笑忖道:她不要别人上她的当,已经谢天谢地了。宁铃道:我只希望她日后能找个很好的归宿,莫要糊里糊涂的被人欺骗,伤心痛苦一辈子。贺文海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宁铃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你难道不明白?他的确明白了。宁铃将他留在这里,原来就是不愿他去赴宁云的约会,这约会的事,自然是游龙生告诉她的。宁铃缓缓道:无论如何,我们总是多年的.......朋友,我想求你一件事。贺文海的心在发疼,却微笑道:你要我莫要去找宁云?宁铃道:不错。贺文海长长吸了口气,道:你--你以为我看上了她?宁铃道:我不管你对她怎样,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贺文海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喃喃道:不错,我是无药可救的浪子,我若去找她,就是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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