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莉很快的接着又道:"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使用武功,也没有必要。"贺文海道:"没有必要?"王永莉道:"因为他根本没有对手。贺文海道:"湘江老人呢?"王永莉道:"他也……,她声音忽然停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贺文海道:"湘江老人的所做所为,你爷爷是否已觉得不能忍受。"王永莉道:"他……他的确对湘江老人很愤怒。"贺文海道:"但他却没有向湘江老人下手。王永莉垂下头,道:"他没有……"贺文海道:"他为什么一直在忍受?为什么要等你去求他时才肯出手?"王永莉忽又抬起头,目中的恐惧之意更重,道:"你……你难道认为他老人家……"她忽然觉得嘴里发干,连话都说不出了。贺文海缓缓道:"一个人的武功若是到了顶峰,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恐惧,生怕别人会赶上他,生怕自己会退步,到了这种时候,他往往会想法于逃避,什么事都不敢去做。"他黯然叹息,接着道:"越不去做,就渐渐会变得真的不能做了,有些人就会忽然归隐,有些人甚至会变得自暴自弃--甚至一死了之……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已有很多,除非他真的能超然物外,做到#039;太上忘情#039;的地步,对世上所有的一切事都不再关心。"王永莉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渐渐僵硬,冷汗已湿透了衣服。因为她知道她爷爷并不能"忘情"。他还在关心很多事,很多人。贺文海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愿我的想法不对,只不过……"王永莉忽然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她的身子抖得像是弓弦下的棉花。她在怕,怕得很。贺文海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也不知是同情,是怜借,还是悲哀?一个完全没有情感的人,就绝不会做出这件事。这种人几乎从来也不会做错任何事。但老天为什么总是要多情的人铸下永无挽回的大错呢?一个人若是多情,难道他就已错了么?王永莉抽搐着,流着泪道:"求求你,带我赶回去,只要能及时赶到那里,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窗外的马嘶,是个马市。贺文海虽非伯乐,却能相马——有很多人部知道,贺文海对马和女人都是专家,要做这样的专家并不容易。因为马和女人都是很难了解的。他选了两匹最快的马。最美丽的女人并不一定就是最可爱的,最快的马也不一定最强壮——美女往往缺少温柔,快马往往缺少持久力。......快马倒下。人狂奔。暮色渐临,渐深。人仍在狂奔,他们既不管路人的惊讶,也不顾自己的体力。他们已不顾一切。夜色渐临,渐深。路上已无人行。又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也看不到灯光。路旁一片暗林,林外一幢亭影。那岂非就是湘江老人约战的地方?黑沉沉的夜色中,仿佛看到长亭中一点火光。火光忽明忽灭,亮的时候,就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王永莉忽然长长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她一直能支持到现在,也许是奇迹,也许是固为她的恐惧。恐惧往往能激发人的潜力。但现在,她终于已看到了,她最希望看到的,她一口气忽然衰竭。她倒了下去。贺文海也不禁长长松了口气。他已看出这点火光明灭之间,仿佛有种奇异的节奏,有时明亮的时候长,有时熄灭的时候长。忽然间,这点火光亮得好像一盏灯。那天,在另一座城外,另一座长亭里,贺文海也看到过这种同样的火光。那天,是王老先生在长亭里抽着旱烟。除了王老先生外,贺文海从未看到过另外一个人抽烟时,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来。贺文海只觉目中似乎忽然有热泪盈眶。王永莉已伏在地上,低低的哭泣了起来。这是欢喜的泪,也是感激的泪。老天毕竟没有要她铸下大错。贺文海扶起了她,再往前走,走向长亭。长亭中仿佛迷漫着一重烟雾,人,就坐在烟雾中。这烟的香气,也正是王永莉所熟悉的。她心里只觉一阵热血上涌,挣脱贺文海扶着她的手,飞奔了过去。她一心只想冲到她爷爷的怀抱中,向他说出心里的感激。她忍不住放声大呼:"爷爷,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长亭中的火光忽然熄灭。然后,就响起了一个人平静的声音,一字字道:"很好,我正在等着你们!"声音冷漠、平静、坚定,既没有节奏,也完全没有感情。王永莉突然怔住,胸中的热血立刻冰冷,冷得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冻僵。这声音就像是一个棒子,一下子就将她从天堂打下地狱!突然间,四盏灯笼亮起。四盏金黄色的灯笼,用细竹竿高高的挑着。金黄色的灯光下,坐着一个人,冷得像黄金,硬得像黄金,连他的心都像是用黄金铸成的。他正在抽着早烟。他抽的是王老先生的旱烟。湘江老人!坐在长亭里抽烟的人,赫然竟是湘江老人风凄切,雨飘零。谁也不知道这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王永莉木立在雨中,已完全僵硬,完全麻木。她想呐喊,可是她没力气,她想冲进去,可是她不能动。她的胃在痉变,收缩,想呕吐。可是她却连眼泪都已流不出来。贺文海本就走得比她慢,现在还是在慢慢的走着,脚步并没有停。但他的呼吸却似已将停顿。他慢慢的走到长亭外,面对着湘江老人。湘江老人甚至没有瞧他一眼,只是凝注着手里的旱烟,淡淡道:"你来晚了。"贺文海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来晚了。"他只觉自己的嘴里很干燥,很苦,舌头就好像在纸着一枚已生了锈的铜板上,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难道这就是恐惧的滋味?湘江老人道:"来晚了总比不来的好。贺文海道:"你本该知道我迟早总要来的。"湘江老人道:"只可惜该来的人来迟,不该来的人反而先来了。"这旬话说完,两人忽然全都闭上了嘴,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着,动也不动。他们显啼要等到有把握的时候才动。这一动就不可收拾!风雨中,暗林里,还有两个人,两双眼睛。两双眼睛都在瞬也不瞬的凝视着贺文海和湘江老人!其中一双眼睛温柔如水,明亮如星!你走遍天下,也很难再找到一双如此美丽动人的眼睛。另一双眼睛却是死灰的,几乎已和这阴森的夜色溶为一体,殷算是在地狱中,只怕也很难找到如此可怕的眼睛。黑暗中就算有鬼域隐藏,此刻也应该早已溜走。这双眼睛连鬼看见了都将为之战栗。宁云和百春竟先来到这里,而且仿佛已来了很久。宁云倚在百春的身旁,紧紧抓着百春的膀子。百春不响,也不动。宁云忽然道:"你若要杀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再好也没有了。"百春冷冷道:"现在已有人杀他,已用不着我出手。"宁云道:"我不是要你去杀贺文海。"百春道:"杀谁?"宁云道:"湘江老人,杀湘江老人!"她兴奋得全身在发抖,指甲都已嵌入百春的肉里。百春不动,似也不疼。但他目中却已露出了一种奇特的光芒,就像是地狱中的火。宁云道:"他现在正全心全意要对付贺文海,绝没有余力再对付别人,何况,他还不知道你右手的秘密,你一定可以杀了他。"百春还是不动。宁云道:"神风集团的秘密,只有你知道得最多,你杀了他,你就是神风集团的总裁,"她低低的喘息着。她的喘息声并不十分好听,就像是条动了情的母狗。她喘息着又道:"你就算不想当神风集团的总裁,但也该让他看看你的厉害,让他下了地狱后还要后悔,以前为什么那样对待你。"百春眼睛中若是藏着地狱的火种,现在火就已燃烧。宁云道:"去,快去,错过这机会,后悔的就是你,而不是他了。"百春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去!"宁云吐出口气,嫣然道:"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只要你成功,我以后就永远是你的人了。"百春道:"你用不着等我。"宁云怔了怔道:"为什么?"百春道:"因为你也要跟我一齐去!"宁云忽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了。她美丽的眼睛里刚露出惊惧之色,百春已拧住了她的手。宁云并不时常流泪,她以为一个女人若只有用眼泪才能打动男人的心,那女人不是很愚蠢,就是很丑陋。她有许许多多更好的法子。但现在,她却疼得立刻就流出了眼泪。她几乎能听得到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颤声道:"我做错了什么事?你要这样对我?"百春缓缓道:"你这一生中,也许只做错了一件事。"宁云道:"什么事?"百春道:"你不该认为每个人都和小兵一样爱你!"贺文海背对着树林。他并没有看到林中走出来的宁云和百春,他只看到湘江老人脸上突然起了一种很奇异的变化。湘江老人的注意力竟突然分散了。他从未给过别人这样的机会,以后也绝不会再给。但贺文海却并没有把握住这机会,他竟然未出手。因为他也感觉到背后有种可怕的杀气。他的笔并不单只是用手掷出去的,而是用他的全副精神,全部精力,他若出手,就再无余力来防御身后的攻击。他的脚步一滑,滑出了七尺,立刻就看到了百春。百春已来到他身后。然后,他才看到宁云,他从未想到她也会变得如此狼狈。雨更大了。每个人身上都已湿透。高挑着的灯笼虽已移到长亭檐下,却还是照不远。百春就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整个人就像是个影子,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但贺文海的眼睛却已从湘江老人身上移开,盯着他。湘江老人的眼睛也己从贺文海的身上移开。也在盯着他。因为他们都已感觉到这一战胜负的关键已不在他们本身,而在百春的手上。百春突然笑了,大笑。他这一生从未如此大笑过,他笑得弯下了腰。湘江老人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笑吧,因为你的确应该笑。"百春道:"你不想笑?"湘江老人道:"我笑不出。"百春道:"为什么?"湘江老人道:"你知道是为了什么。"百春道:"不错,我知道,我的确知道。"他突然停住笑声,慢慢的站直,缓缓接着道:"因为现在只有我才能决定你们的死活,但你们却不敢向我出手。"他说的不错,的确没有人敢向他出手。湘江老人若向他出手,就算能杀了他,自己的背部便掌握在贺文海手里。他当然不会给贺文海这机会。贺文海的情况也一样。百春缓缓道:"也许我可以帮你杀了贺文海,也可以帮他杀了你。"湘江老人道:"我相信你可以。"百春道:"你相信?在你眼中,我岂非已是个残废?"湘江老人又叹了口气道:"每个人都有看错的时候。"百春道:"你怎么知道你看错了?也许我的确是个残废。"湘江老人道:"你的右手比左手更有力。"百春道:"你看得出?"湘江老人道:"宁云并不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无论谁想用一只手制住她,都不容易。"百春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你果然看出来了,只可惜太迟了些。"湘江老人也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不但看错,也做错了。"百春道:"你也知道不该那样对我?"湘江老人一字字道:"我的确不该那样对你,我本该杀了你的!"百春道:"你为什么没有杀?"湘江老人道:"我不忍。"百春脸上突也起了奇异的变化,嘎声道:"你也有不忍的时候?"湘江老人淡淡道:"我也是人。"百春道:"所以你认为我也不忍杀你?"湘江老人膘了宁云一眼,道:"她一定也想要你来杀我。"百春道:"不错。"湘江老人道:"你若真的要杀我,就不会将她带来了。"宁云忽也大笑了起来。她的人本已倒在泥泞中,此刻忽然笑了,实在令人吃惊。她大笑着道:"他的确不敢杀你,因为你若死了,他也活不下去,我现在才明白,他这人本就是为你而活着的,他到这里来,就为了要在你面前证明他自己是多么重要,可是在别人眼里,他根本连一文都不值。"湘江老人道:"但他要杀你却很容易。"宁云道:"你以为他敢杀我?……你要杀我,他却救了我,你想知道是为了什么?"湘江老人道:"因为他要亲手在我面前杀你。"湘江老人道:"你错了,他并不是要自己亲手杀我,而是要看你亲手杀我……"她大笑着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嫉妒得发疯,那时我本以为他是为了我,现在我才知道他是为了你,只要是你喜欢的人,他都恨,甚至连你的儿子也不例外……你可知道你儿子是谁杀死的?"湘江老人面上全无表情,淡淡道:"他若是为了我而杀人,无论杀谁都没关系。"宁云瞧着他,脸上的笑渐渐消失,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一向认为我很能了解男人,可是我却实在不了解你们,实在想不通你们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她冷笑着接道:"我只知道无论那是种什么样活见鬼的关系,都一定令人恶心得要命,所以你们就算想告诉我,我也不想听。"湘江老人道:"你知道的不多,说的却太多了。"宁云道:"但我无论说什么,也设法子要你杀他的,是不是?"湘江老人道:"你没法子!"宁云转过脸,转向百春,道:"我当然也没法子要你杀他,是不是?"百春道:"是。"宁云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只有让你们两个人来杀我了。问题是谁动手呢?是他?还是你?"百春不再说话。他的手一抬,就将宁云摔了出去,摔在湘江老人脚下。宁云这次既不再挣扎,也不再动,就这样蜷曲在地上。但她毕竟是个女人。你可以令她不动,不反抗,却不能要她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