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下决心,我不希望有人再想来要我改变。"王永莉道:"可是……可是我们才第一次见面,现在说话的时候也不多了,你总该让我再见你一次,我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宁铃想了想,道:"好,明天我就在这里等你,明天早上。"宁铃也走了。现在,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王永莉一个人。她一直没有流泪,但现在,她眼睛却突然泉水般流了出来。她也下了决心。只要贺文海不死,她一定要将他带到这里来。自从她第一次看到贺文海,她就决心要将自己这一生交给他。这决心她从未改变。但现在,她却觉得自己太自私,她决心要牺牲自己!因为她忽然觉得宁铃比她更需要贺文海!"他们都已受了大多苦,都比我更有权力享受人生,我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将他们拢合在一起。"她本就属于他的,无论什么人都不该拆散他们。"马为云不能,他根本不配!""至于我……"她决心不想自己,咬着嘴唇,擦干了眼泪,"就算要流泪,也得留到明天,今天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她抬起头。不错,现在的确很黑暗,因为夜已更深。但黑夜即来了,光明还会远么?有些人认为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好人,一种坏人。男人如此,女人也一样。宁云当然是属于坏人那一类,但宁铃和王永莉呢?她们当然都是好人,但她们也不一样。无论是什么事,宁铃总是忍受、忍受……她认为女人最大的美德就是"忍受"!王永莉却不同,她要反抗!只要她认为是错的,她就反抗!她坚定、明朗、有勇气、有信心、她敢爱、也敢恨,你在她身上,永远看不到黑暗的一面!就因为世上还有她这种女人,所以人类才能不断进步,继续生存。"永恒的女性,引导人类上升。"这句话也正是为她这种女人说的。"只要我去找他,无论什么时候,他还是会爬着来求我的。""没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宁云真的这么有把握?她的确有把握,因为她知道小兵爱她爱得要命。但小兵现在在什么地方呢?"他一定还在那屋子里,因为那是#039;我们的家#039;,那里还有我留下的东西,留下的味道。""他一定还在等着我回去。"想到这里,宁云心里忽然觉得舒服多了。"这两天他一定什么事都不想做,一定还是在整天喝酒,那地方一定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甚至连那些死尸都还没有搬走。"想到这里,宁云又不禁皱了皱眉。"但是没关系,只要我一见他,无论什么事,他都会抢着去做了,根本不用我动手。"宁云满足的叹了口气,一个人已到了她这种时候,想到还有个地方可以回去,还有人在苦苦的等着她,这种感觉实在令人愉快。"以前我对他也许的确太狠了些,将他*得太紧,以后我也要改变方针了。""男人就像是孩子,你要他听话,多少也得给他点甜头吃吃。"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发热。"无论如何,他毕竟不是个很令人讨厌的人,甚至比我所遇见的那些男人全部强得多。"她忽然发觉自己还是有点爱他的。她这一生中,假如还有个人能真的令她动一点感情,那人就是小兵了,想得越多,她就越觉得小兵的好处比别人多。"我真该好好的对他才是,像他这样的男人,世上并不多,以后我也许再也找不到了。"越想她越觉得不能放弃他。也许他一直都在爱着她,只不过因为他爱得太深了,所以才令她觉得无所谓。他爱她爱得若没有那么深,她说不定反而会更爱他。这就是人性的弱点,人性的矛盾。所以聪明的男人就算爱极了一个女人,也只是藏在心里,绝不会将他的爱全部在她面前表现出来。"小兵,你放心,以后我绝不会再令你伤心了,我一定天天陪你,以前的事全已过去,现在我们再重头做起。""只要你还像以前那么样对我,我什么事都可以依着你。·但小兵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么样对她呢?宁云忽然觉得并不十分有把握,对自己的信心已动摇。她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那只因她以前从未觉得小兵对她有如此重要,无论小兵对她是好是坏,她都全不放在心上。一个人只有在很想"得到"的时候,才会怕"失去"。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也正是人类许多种弱点之一。可悲的是,你想"得到"的人越急切,"失去"的可能就越大:宁云抬起头,已看到小路旁的屋子。屋子里居然有灯。她忽然停下来,将贴身小衣的衣襟撕下了一块,就着雨水洗了洗脸,又用手指做梳子,梳了梳头发。她不愿让小兵看到她这种狼狈的样子。因为她绝不能再失去他。屋子里的灯还在亮着。灯在桌上。灯的旁边,还有一大锅粥。屋子里并不像宁云想象中那么脏,尸体已搬走,血渍已清扫,居然打扫得十分干净。小兵正坐在桌旁,一口一口的喝着粥。他吃东西的时候一直很慢。因为他知道食物并不易得,所以要馒慢的享受,要将每一口食物都完全吸收,完全消化。但现在,他看来却并不像是在享受。他脸上甚至带着种厌倦的神色,显然是在勉强自己吃。他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吃?是不是因为他不想倒下?夜已深。一个人面对着孤灯,慢馒的喝着粥。没有看到过这种景象的人,绝不会想到这景象是多么寂寞,多么凄凉。然后,门轻轻被推开了。宁云忽然出现在门口,瞧着他。在看到小兵的这一瞬间,她心里忽然觉得有一阵热血上涌,就好像流浪已久的游子骤然见到亲人一样。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她的血本是冷的。小兵却似乎根本没有发觉有人进来,还是低着头,一口一口的喝着粥,就好像世上只有这碗里的粥才是真实的。但她脸上的肌肉却似在逐渐僵硬。宁云忍不住轻唤了一声:"小兵……"这呼唤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甜蜜。小兵终于慢馒的抬起头,面对着她。他的眼睛还是很亮,是不是因为有泪呢?宁云的眼睛似也有些湿了,柔声道:"小兵,我回来了……"小兵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似已僵硬得不能有任何动作了。宁云已慢慢的向他走了过来,轻轻道:"我知道你会等我的,因为我到现在才知道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是真的对我好。"这一次她没有用手段。这一次她说的是真话,因为她已决定要以真心对他。"我现在才知道别的人都只不过是利用我……我利用他们。他们利用我!这本没有什么吃亏的,只有你,无论我怎么样对你,你对我总是真心真意。"她没有注意小兵脸上表情的变化。因为她距离小兵已越来越近了,已近得看不清许多她应该看到的事。"我决心以后绝不再骗你,绝不会再让你伤心了,无论你要怎么样,我都可以依着你,都可以答应你……""膨"的,小兵手里的筷子突然断了。宁云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她的声音甜得像蜜。"以前我若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以后我一定会加倍补偿你,我会要你觉得无论你对我多好,都是值得的。"她的胸膛温暖而柔软。无论任何人的手若放在她胸膛上,绝对再也舍不得移开。但小兵的手忽然自她胸膛上移开了。宁云眼睛里忽然露出丝恐惧之意道:"你……你难道,……难道不要我了?"小兵静静的瞧着她,就好像第一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宁云道:"我对你说的全部是真话,以前我虽然也和别的男人有……有过,但我对他们那全都是假的……"她声音忽然停顿,因为她忽然看到了小兵脸上的表情。小兵的表情就像是想呕吐。宁云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道:"你……你难道不愿听真话?你难道喜欢我骗你?"小兵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道:"我只奇怪一件事。"宁云道:"你奇怪什么?"小兵慢慢的站了起来,一字字道:"我只奇怪,我以前怎么会爱上你这种女人的!"宁云忽然觉得全身都凉了。小兵没有再说别的。他用不着再说别的,这一句话就已足够。这一句话就已足够将宁云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小兵慢慢的走了出去。一个人若已受过无数次打击和侮辱,绝不会不变的。一个人可以忍受谎言,却绝不能忍受那种最不能忍受的侮辱——女人如此,男人也一样。做妻子的如此,做丈夫的也一样。宁云只觉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小兵已拉开门。宁云忽然转身扑过去,扑倒在他脚下,拉住他的衣服,嘶声道:"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我……我现在已只有你……"小兵没有回头。他只是慢慢的将衣服脱了下来。他精赤着上身走了出去,走人雨中。雨很冷。可是雨很干净。他终于甩脱了宁云,甩脱了他心灵上的枷锁,就好像甩脱了那件早已陈旧破烂的衣服。宁云却还在紧紧抓着那件衣服,因为她知道除了这件衣服外,就再也抓不住别的。"到头来你总会发现你原来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宁云泪已流下。到这时她才发现她原来的确是一直爱着小兵的。她折磨他,也许就因为她爱他,也知道他爱她。"女人为什么总喜欢折磨最爱她的男人呢?"到现在,她才知道小兵对她是多么重要。因为她已失去了他。"女人为什么总是对得到的东西加以轻蔑,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时才知道珍惜。"也许不只女人如此,男人也是一样的。宁云忽然狂笑起来,狂笑着将小兵的衣服一片片撕碎。"我怕什么,我这么漂亮,又这么年轻——只要我喜欢,要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我每天换十个都没有关系。"她在笑,可是这笑却比哭更悲惨。因为她也知道男人虽容易得到,但"真情"却绝不是青春和美貌可以买得到的……宁云的下场呢?没有人知道。她好像忽然就从这世上消失了。两三年以后,有人在长安城最豪华的妓院中,发现一个很特别的"妓"女,因为她要的不是钱,而是男人。据说她每天至少要换十个人。开始时,当然有很多男人对她有兴趣,但后来就渐渐少了。那并不仅仅是因为她老得太快,而是因为大家渐渐发现她简直不是个人,是条母狼,仿佛要将男人连皮带肉都吞下去。她不但喜欢摧残男人,对自己摧残得更厉害。据说她很像"江湖中第一美人"宁云。可是她自己不承认。又过了几年,长安城里最卑贱的猖寮中,也出现了个很特别的女人,而且很有名。她有名并不是因为她美,而是因为丑,丑得可笑。最可笑的是,每当她喝得烂醉的时候,就自称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她说的话自然没有人相信。再后来听说她一个人在一栋她曾经和她喜欢的人一起住过的木屋终老一生.但他始终也没回来过。雨很冷。冷雨洒在小兵胸膛上,他觉得舒服得很,因为这雨令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麻木的,两年来,这也许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而且他觉得很轻松,就像是刚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远处有人在呼唤:"小兵……"呼声很轻,若在几天前,他也许根本听不见。但现在,他的眼睛已不再瞎,耳朵也不再聋了。他停下,问:"谁?"一个人奔过来,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双大大的眼睛。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只不过显得有些焦急,也有些礁淬。王永莉终于还是也找到了他。她奔过来,几乎冲到小兵身上,喘息着道:"你也许不记得我了……"小兵打断了她的话,道:"我记得你,两年前我看到过你一次,你很会说话,前两天我又见过你一次,你没有说话。"王永莉笑了,道:"想不到你的记性这么好。"她的心境忽然开朗,因为她发现小兵又已站了起来,而且站得很直。"有些人无论被人击倒多少次,都还是能站得起来的。"她觉得贺文海的确是小兵的知己。小兵虽然知道她找来一定有事,但却没有问。他知道她自己会说出来的。王永莉却没有说,她还不知道该怎么说。小兵终于道:"无论什么话你都可以说,因为你是贺文海的朋友。"王永莉眨着眼,道:"你见过她了?"小兵道:"嗯。"王永莉道:"她呢?"小兵道:"她是她,我是我,你为何要问我?"以前每当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宁云时,他都会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激动,就连她的名字对他说来都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但现在他却很平静。王永莉凝视着他,忽然长长松了口气,嫣然道:"你果然已将你的枷锁甩脱了。"小兵道:"枷锁?"王永莉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蒸笼,也有他自己的枷锁,只有很少人才能将自己的枷锁甩脱。"小兵道:"我不懂。"王永莉笑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能做到就好了。"小兵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懂了。"王永莉道:"你真的懂了?……那么我问你,你是怎么样将那副枷锁甩脱的?"小兵想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忽然想通了。""忽然想通了",这五个字说来简单,要做到可真不容易。我佛如来在菩提树下得道,就因为他忽然想通了。达摩祖师面壁十八年,才总算"忽然想通了"。无论什么事,你只要能"忽然想通了",你就不会有烦恼,但达到这地步之前,你一定已不知道有过多少烦恼。王永莉也想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若能想通了,付出的代价一定不少……"小兵似已不愿再提起这些事,忽然问道:"是他要你来找我的?"王永莉道:"不是。,小兵道:"他呢?"王永莉突然不说话了,笑容也已不见。小兵耸然动容,道:"他怎么样了?"王永莉嗫喏着黯然,道:"老实说,我既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小兵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王永莉道:"我也许可以找得到他,只不过他的死活……小兵道:"他的死活怎么样?"王永莉凝视着他,一字字缓缓道:"他是死是活,全部得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