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真情流露。他张开双臂时,小翠已扑入他怀里。他们紧紧拥抱着,两个人似已融为一体,两颗心也已变成一个。所有的痛苦、悲伤、误会、气愤,忽然间都已变为过去。只要他们还能重新结合在一起,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他们烦恼的?小翠用力抱住他,不停地说:“只要你真的要我,从今之后,我再也不会走了,再也不会离开你。”
杜军军道:“我也永远不会离开你。”
小翠道:“永远?”
杜军军道:“永远!”
王大洪看着他们,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茫然不解的表情。他当然不能了解这种情感,更不知他们既然真的相爱,为什么又要自寻烦恼。爱情的甜蜜和痛苦,本就不是他这种人所能够了解的。因为他从来没有付出过痛苦的代价,所以他也永远不会体会到爱情的甜蜜。他只知道,现在他留在这里,已是多余的。他悄悄地站起来,似已准备走出去。小翠和杜军军当然不会注意到他,他们似已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昏暗的灯光,将他的影子照在墙上。白的墙,黑的影子。他慢慢地转过身子,手里突然多了一尺七寸长的短剑!×××剑锋薄而利,在灯下闪动着一种接近惨碧色的蓝色光芒。剑上莫非有毒?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翻身!青蓝色的剑光一闪,已闪电般向杜军军的左胁下刺了过去。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何况是一对正沉醉在对方怀抱中的恋人?杜军军用两只手紧拥着小翠,胁下完全暴露着,本就是最好的攻击目标。这一剑不但又快又狠,而且正是看准了对方的弱点才下手的。为了要刺出这一剑,这个人显然已准备了很多年,多年来积压着的仇恨和力量,已完全在这一剑中发泄!杜军军非但没有看见,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但小翠却恰巧在这一瞬间张开眼,恰巧看见了墙上的影子。她连想都没有想,突然用尽全身力量,推开了杜军军,用自己的身子,去挡这一剑。剑光一闪,已刺入了她的背脊。一阵无法形容的刺痛,使得她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已被撕裂。可是她的眼睛,却还是在看着杜军军。她知道从今以后,只怕再也看不到杜军军了,所以现在只要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她咬着牙,不让自己晕过去。没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人能了解。那不仅是悲伤,也是欣慰。因为她虽然已快死了,但杜军军却还可以活下去。因为她终于已能让杜军军明白,她对他的情感有多么深邃,多么真挚。她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因为她活得虽然卑贱,可是她的死,却是高贵伟大的。她的生命总算已有了价值。×××杜军军又倒在床上,看着她,看着她混合着痛苦和安慰的眼光,看着她凄凉而甜蜜的微笑。他的心已碎了。小翠看着他,终于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害你。”
杜军军道:“我……我相信你。”
他用力咬着牙,但满眶热泪,还是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小翠嫣然一笑,突然倒下去,苍白美丽的脸已变成死黑色。短剑还留在她背上。薄而利的剑锋,已刺入了她的骨节,被夹住。王大洪一时间竟没有拔出来,只有放开手,一步步向后退。他希望能退出去,希望傅红雪杜军军在这强烈的悲伤和震惊下,忘记了他。杜军军的确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不过从紧咬着的牙缝中吐出两个字。“站住!”
没有人能形容这两个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甚至没有人能想像。在灯光下看来,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脸,已变得魔鬼般狰狞恶毒。可是他还是站住了。杜军军的声音中,竟似有一种足以令神鬼震慑的力量。仇恨的力量。王大洪突然狞笑道:“你一定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
杜军军点点头。王大洪道:“我是来要你命的人!”
杜军军平静地道:“你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凶手?”
王大洪道:“我不是,我要杀的只是你!”
杜军军道:“为什么?”
王大洪冷笑道:“你能杀别人,别人为什么不能杀你?”
杜军军道:“我不认得你。”
王大洪道:“你也不认得郭威,但你却杀了他,还杀了那可怜的孩子。”
杜军军的心已沉了下去,道:“你是为他们来复仇的?”
王大洪道:“不是。”
杜军军道:“你为的是什么?”
王大洪道:“杀人的理由有很多,并不一定是为了仇恨。”
他冷笑着,又道:“那孩子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害人的事,更没有杀过人,但现在却已死在你手里,你呢?你已杀过多少人?你杀的人真是全部该杀的?”
杜军军突然觉得手足冰冷。王大洪道:“只要你杀过一个人,就可能有无数人要来杀你!只要你杀错过一个,就永远无权再问别人为什么来杀你!”
杜军军慢慢地站起来,俯下身,轻轻拉起了小翠的手。这双手本是温暖而柔软的,只有在这双手轻抚着他时,他才会暂时忘记那种已深入骨髓的仇恨,他的心才会有片刻宁静。但现在这双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他没有流泪,只是痴痴地看着她,仿佛又已忘记了王大洪的存在。他苍白的脸上,几乎已变得完全没有表情。可是他另一只手却已握住了他的刀。雪白的刀,白得令人心碎。无论谁看见这柄刀,都立刻会觉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王大洪看见了这柄刀,他的手似乎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杜军军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杀我,无论谁都可以杀我,但却不该杀她的。”
他的声音奇异而遥远,仿佛来自远山,又仿佛来自地狱。“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是为什么而来的,你杀了她,我就要你死!”
王大洪的脸也已变为死灰色,却还是在冷笑着,道:“现在你还有拔刀的力气?”
杜军军没有回答。他只是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向王大洪走过去,握着他的刀走过去。漆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王大洪的呼吸突然停顿,就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铁手,扼住了咽喉。他已不再往后退,因为他也知道,现在根本已无路可退。刀虽然还没有拔出来,可是他整个人却似已全都在这柄刀的阴影笼罩下。黑暗而巨大的阴影,压得他的心一直在往下沉,似已将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杜军军已走过来,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笨拙,可是只要他手里还握着他的刀,就绝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个笨拙的跛子。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结为一体。王大洪看着他的刀,忽然长长叹息。杜军军道:“你已后悔?”
王大洪点点头,黯然道:“我只后悔没有听信一个人的话。”
杜军军道:“什么话?”
王大洪道:“他本来要我先毁了你这柄刀的。”
杜军军道:“先毁这柄刀?”
王大洪道:“这柄刀虽然并不特别,但是对你来说,它的价值却很特别。”
杜军军道:“哦?”
王大洪道:“因为这柄刀就像是你的拐杖一样,若没有这柄刀的话,你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而已,你只有在手里握着这柄刀的时候,才能站得直。”
杜军军苍白的脸上,已似有火焰在燃烧。王大洪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道:“这些话当然不是我说的,因为我以前根本就没见过你,根本就不了解你。”
杜军军道:“这些话是谁说的?”
王大洪道:“是一个人。”
杜军军道:“什么人?”
王大洪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杜军军道:“你来杀我是不是这个人要你来的?”
王大洪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他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接着又道:“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的……而且也永远猜不出来。”
这句话已无异承认,他来杀杜军军,的确是受人主使。他本来的确没有要杀杜军军的理由。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人会无故杀人,但他却绝不是这种人。能用这种周密恶毒的计划来杀人的,就绝不会是这种人。杜军军忽然抬起头,漆黑的眸子也已开始燃烧,燃烧着的眸子已盯在他脸上。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冷冷道:“你为什么还不拔刀?”
杜军军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因为我不懂。”
王大洪道:“什么事不懂?”
杜军军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替别人死?”
王大洪道:“替别人死?”
杜军军道:“你本来只不过是个受人利用的工具,根本不值得我动手杀你。”
王大洪道:“哦?”
杜军军道:“我应该杀的,本是那个叫你来杀我的人。”
王大洪道:“只要我说出那个人是谁,你难道就肯放我走?”
杜军军冷冷道:“我说过,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动手。”
王大洪突然沉默,显然在考虑。杜军军提出的条件实在很诱人,无论谁都会考虑考虑的。只要能活得下去,我相信这世上绝没有真正想死的人。杜军军并没有催促。当别人在考虑下决定时,你若催促他,压迫他,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这道理杜军军也懂。过了很久,王大洪忽然道:“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个君子。”
杜军军沉默,默认。王大洪道:“像我这种人,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无论谁我都会出卖的。”
杜军军冷冷道:“你并不笨。”
王大洪道:“所以我还有一个问题。”
杜军军等着他问。王大洪道:“我怎知你现在一定能杀得了我?也许你现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那么,我又何必将别人的秘密告诉你?”
杜军军也没有回答这句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这个人,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我本该一刀削落你的耳朵,让你相信的。”
王大洪道:“哦?”
杜军军道:“可是你这种人非但不值得我动手,更不值得我拔刀。”
王大洪道:“哦。”
杜军军道:“但我却不能不让你明白一件事。”
王大洪道:“什么事?”
杜军军道:“我不用刀,也一样可以杀你。”
王大洪笑了。他当然不信杜军军会放下这柄刀。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杜军军已放下手里的刀,放在桌上。他好像决心要证明一件事──没有这柄刀,他还是一样可以站得起来。王大洪果然显得惊讶──也就在他脸上刚开始露出惊讶之色的这一刹那间,他手里又多了柄短剑,闪动着惨碧光芒的短剑。剑光一闪,已刺向杜军军的胸膛。×××王大洪当然并不是个生意人,“王大洪”也当然绝不是他的真名。他一剑刺出时,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非但一定是个成名的剑客,而且一定是杀人的专家。他的剑法恶毒而辛辣,虽然没有繁复奇诡的变化,但在杀人时却很有效。这一剑刺出,就像是毒蛇的舌信。杜军军已无法挥刀招架,他手里已没有刀。可他还有手。×××手是苍白的。他身子一闪,苍白的手突然间向剑上抓了过去。他似已忘了自己这双手是血肉,不是钢铁,似已忘了自己手里已没有刀。这是不是因为他感觉中,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远结成一体?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空着手的习惯?剑上淬着剧毒,只要他的手被划破一点,他就要倒下去。王大洪的剑没有变招。他当然不肯变招,他希望杜军军能抓住他的剑,抓得越用力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