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怔地看她,不自觉地重复着她的话语:“即使有情,也只能当作无情。”
“从水金城到寒山,我陪你经历生死,为雾烈鞠躬尽瘁,不惧艰险,也算报了养育之恩。今日起,我做回苍隐国人,与雾烈两不相欠。”
胭脂克制住内心的爱与恨,冷情地为过去的一切划上句号,挥剑斩断一缕发丝,以示坚决。“就这样结束了吗?”
燕陌抬高右手,试图碰触她的脸。他想知道这瞬间即换的冷漠表情下是否还存在一颗暖暖的心。胭脂刻意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陈述另一个残酷的事实:“不,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刚刚开始。”
“刚刚开始?”
“世人皆知,疾电、幻光乃王者之剑。如今,你我各执一剑,各掌一国。国恨、亡夫之痛,决不会就此结束。我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胭脂收回眼中柔情,所说的话意味深长,传达着绵绵恨意。燕陌听完她的话,止不住悲哀,“胭脂,别恨我。”
“我已经开始恨你了。”
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语将燕陌的心刺得千疮百孔,胭脂纤巧转身,差点与盛怒的临昭撞个满怀,劝道:“临昭,我们走!”
临昭双脚像生了根似地站着不动,握掌为拳,手骨关节咯咯作响,极力压制着想立即扑上去与燕陌决斗的冲动,直到胭脂拉他的衣袖,才肯退回。待走远,胭脂转头回望燕陌,丢下这么一句:“你曾说有朝一日一定铁蹄入主苍都,我想我会在苍隐的土地上恭候你的到来;又或者,有朝一日,我会继承夫君的遗愿,肩负收复明珠王朝的使命,卷土重来。”
燕陌一听即明,仅剩下的那点关于爱的奢求被击得粉碎。“皇上!她在宣战。”
听了半天对话的席舒道。“为什么命运如此安排?为什么朕与胭脂成了敌人?”
燕陌话声酸涩不已,目送胭脂带着奚桓尸体与大队兵马往西回撤,神情颓废阴霾。席舒无活可说,也无从说起。原本他提议将奚桓尸体悬于关前,一是报先皇之仇,二是以此为诱饵,打击前来苍隐前来的队伍,结果燕陌坚持不肯,他只好作罢。如今,国土是恢复了,可挡在烈皇面前的竟然是胭脂,这远比奚桓本人来得更可怕,因为她本身就是烈皇弱点所在。一直深爱的女子一夕之间变成敌人,燕陌无论如何难以接受,心情低落抑郁,求证似地道:“席舒,朕是不是做错了?”
“您没错。”
席舒肯定地道。从雾烈失国那天起,他就知道只有燕陌能救雾烈。而今,事实证明燕陌英明神武,的确为人景仰。只是,这根横在燕陌心中的爱情的刺,怕是终其一生难以拔除了。他倒宁愿希望胭脂当初死在寒山,如此,也就不会有今天这样难堪的局面。“不,朕错了。朕应该放奚桓一条生路。起码胭脂后半生不必在孤寂中度过,起码她不至于恨朕。”
深深的歉意涌了上来,他欠胭脂太多,欠她命,欠她情,还欠她一个家。“皇上,您别想得太多。如今国土尽收,应该好生计划下一步才是。”
席舒知道自己安慰不了他,望着渐而远去的苍隐军队,有了全新的盘算。“你带兵先回营。朕很乱,想单独呆一会儿。”
燕陌面容平静无波,轻声吩咐道。等席舒带兵离开,燕陌的脸呈现无尽迷茫。所有苍隐士兵尸体都被带走,只剩下淡淡的血腥味还在扩散。这片脚下的土地再次成就了他的辉煌与荣誉,可是他的身边再也没有她的陪伴。她说她做回苍隐国人,这让他想起从前。那时,她指着漕江以西对他说那是她的故乡,说她不喜欢战争,说已身在雾烈,再也回不了故土。不仅如此,她还用生命的价值诠释对雾烈的热爱,感化他浪荡的心,感染他用心的情。如今,他真如她所言,成为雾烈颠覆战争的权者,功成名就,心却空空如也,还要与她为敌。他不明白,为什么家国仇恨、儿女情长两者之间,不可以平衡?为什么他拥有她的爱,却不能与她长相厮守?为什么他守住江山,就要以永远失去她为代价?难道世事真如俗语般,有舍才有得?难道做帝王就该抛弃个人情感?他没能实现他与她的盛大婚礼,没能让她穿上嫁衣,反而掠夺了她另一份幸福,为她的命运再添一道伤口。这一世,胭脂注定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不圆满。秋风四起,燕陌伫立在空旷的平原上,守着幸福的泡影,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回撤路上,胭脂拆下头上所有珠花,素面长发地坐在马车里,想起从前常做的噩梦,像灵魂出窍般,呆呆地守着奚桓的遗体。她太笨了,笨得离谱。那个梦早就预示了今天的一切,而她竟然一点也未察觉。紧紧地牵着奚桓的大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血污的脸,想起那些有他宠爱的日子,依然甜蜜,而甜蜜之后是马不停蹄的忧伤。自双亲过逝后,她就不再领略生活的美好,直到与桓重逢。他用热烈的爱与无限的宠教会她快乐,教会她牵挂与思念,并将她转化为一个单纯的、与世无争的小女人。也许太过幸福是一种奢侈的过错,所以连老天也嫉妒。“桓,你的爱我都明白。”
她低身吻了吻他的额头,疼痛蔓延四肢百骸。当悲伤到了极致,就会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当爱到了极致,就会忍不住为对方牺牲自己。也许,她这一辈子,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是为遇见奚桓而存在。所以即使阔别十年,缘分依然牵引奚桓找到了她,为她付出所有,直到生命的尽头。“宁愿壮烈地死,不愿屈辱地活。桓,这就是你的信念吗?”
她触摸着他的面容,领略着他说过的话,自言自语。长久以来,她把奚桓当做大树,只懂在树荫下乘凉,从不曾想大树会有倒塌的一天。当这一天出乎意料地来临,当她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依靠,就不可避免地彷徨无助,就不可避免地去想:她的未来会怎么样?孩子未来会怎么样?苍隐的未来又会怎么样?手搁在尚很平坦的小腹,她顿感疲惫乏力。这是她与奚桓共同的骨肉!他用壮烈的死换来她与孩子的生。这样的生不同于屈辱的活,而是延续苍隐的希望。“难道……你是要我撑起苍隐的天?”
她呢喃着说,忽然想起临昭传达过奚桓遗命:不论孩子是男是女,均立为太子,成年后即登位。没错!为了他们共同的骨血,她必须将软弱收藏起来,化悲痛为力量,意念一动,脱口而出,“停车!”
话语间已然有了底气。车依言停下,侍女们扶她下车,虽然步履不稳,精神却镇定不少。马车一停,浩浩荡荡的队伍也跟着了下来。姬修、临昭、立则、亦良都靠了过来,关切备至。胭脂强装振作,浏览了几人表情,发现从前无比精神的姬修似乎老了不少,而以冷酷著称的临昭则一脸悔恨,自责不已,立则、亦良悲戚无比。人人心里都怀揣着悲伤。倒是几个人看胭脂沉静的样子,颇感意外。“漕江已过。命令队伍暂停片刻。本宫有话对丞相说。”
胭脂表情肃穆,言简意赅,却自称‘本宫’,二个字即将不露而威的气势展现得淋漓尽致。姬修一听,暗叹胭脂转变之快,完全不似那昭月宫天真无邪的娘娘,脚步不由自主地跟着胭脂移动。“临昭,你也一并过来。”
胭脂退却侍女,背对所有人,走向队伍侧面的空地,等走到安全之境,才停下,身影落寞。姬修与临昭对视一眼,问:“娘娘,您不是有话对老臣讲吗?”
胭脂优雅地转身,锐利的目光流连于两人之间,直截了当地道:“你二位,一个是当朝丞相,一个是肱股之臣,都是圣上最信任的臣子。如今圣上长辞,二位可曾想过苍隐的未来?”
一个女子,夫君刚才离世,即能将悲伤一丝不苟地掩藏起来,表现出万事自若的样子,绝不是普通人!姬修意识到这点,心中莫名振奋。同样的,临归有与姬修一样的感触,对胭脂刮目相看,亦庆幸圣上好眼光,所挑伴侣世间少有,将曾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臣离开圣上前,圣上曾说不论娘娘所诞是男是女,均立为太子,成年后即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