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已经隐约听出来,父皇钦定的这一版皇明祖训,其约束力没准要超越太祖版的皇明祖训。 因为太祖版的皇明祖训是可以被后世的皇帝删改的。 但是听父皇刚才的口气,似乎不打算让后世皇帝再行删改皇明祖训? 朱慈烺还是低估了崇祯的野心,崇祯这次要做的就不光是给朱家子孙立规矩,而是要带给华夏文明第一部真正意义的宪法。 这部宪法不光能管束朱家子孙,更能管所有华夏人。 即便有朝一日朱明王朝覆灭了,这部宪法依然有效。 儒家向来讲究君权天授,但是天高高在上虚无缥缈,没有任何人能够代表天,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提供权威的解释,所以事实上就是君权最大,文官集团只能通过天遣或者民意即天意这样的学说进行有限度的劝谏。 许多有远见的官员早就看出来,这一制度有着无法回避的重大缺陷,那就是万一出个像朱祁镇这样的皇帝,那就麻烦大了。 而且历史上也确实每每发生这样的悲剧。 但是看出问题是一回事,解决问题却是另外一回事。 因为没有一个儒家子弟能跳出君权天授的学术范畴,也就没有一个儒家子弟能够弥补得了这个致命的缺陷。 而崇祯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弥补这个致命的缺陷。 具体来说就是,将虚无缥缈的天具象化,代天颁行一部看得见摸得着的法典。 有了这部法典,就可以对皇权进行约束,尽可能不让土木堡这样的悲剧发生。 稍稍一顿,崇祯又说道:“为了避免土木堡这样的悲剧重演,朕以为很有必要颁行一部有权力约束皇权的皇明祖训。”
“有权力约束皇权的皇明祖训?”
路振飞眼睛立刻亮起来,简直赛过夜空中的北极星。 身为文臣群体中的一员,限制皇权可以说是他们毕生孜孜不倦所追求的终极梦想,事实上自从成祖朝时的三杨以来,他们也是一直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只可惜大明的皇帝每隔几代就会出一个妖孽级的人物,总是使得他们难以竟全功。 他们原本还以为,终崇祯一朝都不可能再有人敢于提及此事。 毕竟,当今圣上可是真真正正的天选之子,其将来的成就不敢说超过太祖高皇帝,但是比肩成祖文皇帝却是已经可以预见。 遇到这样的大帝以及强势皇帝,有谁敢提限制皇权? 也就是当今圣上龙御宾天之后,太子或太孙继了位,才可以重提限制皇权这一茬。 然而让路振飞他们四位阁老始料不及的是,崇祯居然自己提出了限制皇权这一茬,居然还会有皇帝限制自己的权力?好事! 大功!这更是一桩亘古未有的大功! 古人云:立功立言立德,而后不朽。 可他路振飞只此一桩大功就足以名垂青史。 几百年后但凡有读书人提及崇祯版皇明祖训对于皇权的限制,就必定绕不开路振飞这个内阁首辅,这一桩大功乃是在他的任上完成的。 看着眼睛发亮的路振飞等三人,崇祯也是笑而不语。 他知道路振飞三人在想些什么,无非就是觉得他轴,居然提出来限制自己的权力。 但崇祯其实一点都不轴,他才不会傻到真的制定一版皇明祖训来捆住自己的手脚,作为一个大有为之主,任何法典都只会阻碍他的前进的步伐。 所以这版皇明祖训就不是为他自己准备的,而是专门为他之后的所有皇帝准备的,为的是不会再出现像明英宗朱祁镇这样无法无天的少年天子,为的是即便又出现了像万历这样惫懒的皇帝,大明的朝政也仍能有条不紊的推行。 当然,崇祯绝不会打自己的脸,说朕例外。 崇祯会采取一种更高级的玩法,那就是拖。 像这样一部拥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典籍,又岂能草率? 那不得讨论个三四十年,初稿又再稿,到他快死的时候再定稿? 然后不出崇祯所料,黄道周再次反对:“圣上,臣以为此事不妥。”
“有何不妥?”
没等崇祯发话,路振飞就不答应了,黄道周你什么意思? 黄道周昂然分辩道:“君权天授,除了天之外,没有任何人或组织有权力限制君权,所以即便圣上是当今皇帝,也是没有权力挑头颁行这样一部能够限制皇权的法典,老臣以为这是僭越,更是对儒家礼仪法统的亵渎。”
“你……”路振飞想反驳却无从反驳。 因为黄道周的话没毛病,崇祯确实没有权力做这个。 可问题是,有没有权力是一回事,有没有好处又是另外一回事,便是傻子都知道限制皇权有多大好处,为什么还要拘泥古礼? 当下路振飞冷哼一声说:“黄阁老,还请自重。”
至少此刻,路振飞是真的后悔了,看来不应该让黄道周入阁的。 自从崇祯将批红的权力交与内阁,自从内阁出具的票拟能够直接颁行天下,内阁首辅的权力就有了前所未有的加强。 比如廷推增选内阁阁员,首辅就有一票否决权。 当初如果没有他的圈选,黄道周是入不了阁的。 所以路振飞这话的警告意味已经很浓:黄道周,别给脸不要脸,老夫能让你入阁,就一样有能力将你赶出内阁。 然而路振飞低估了黄道周的头铁程度。 “首揆的意思仆懂。”
黄道周哂然一笑,又接着说道,“但就算明日再次举行廷推,并将仆选出了内阁,仆依然要说,没有任何人或组织有权力代天颁行法典对皇权进行约束,因为这么做与我儒家礼仪以及法统是完全相悖的。”
一边说话,黄道周一边就将自己的乌纱摘下来。 言外之意,官可以不当,但是该坚持的老夫仍要坚持。 路振飞见此顿时被气个半死,却又拿黄道周毫无办法。 这个时候,张慎言终于发话:“黄阁老此话仆不敢苟同。”
“噢?”
黄道周眸子里燃起熊熊的斗志,“请张阁老赐教。”
张慎言道:“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以自古以来我儒家先贤在强调君权天授的同时,也会同时强调民意即天意,按照此学说,至少民意是完全有资格颁行一部约束皇权的法典,黄阁老以为然否?”
“这……”黄道周一时无言以对。 这怎么反驳?总不能说孟子说的不对吧? 孟子说的要是不对,那整个儒家学说都要地动山摇。 可是站在儒家学说的框架内,根本反驳不了张慎言的这番言论。 但是黄道周也没有轻易认输,沉吟片刻之后又说道:“张阁老此话乃是对圣上格言的曲解,孟子所言民意并非真就是士民百姓的主张或者意见,这只是一种代指或者说泛指,其意图也只是为了警醒君王不可苛待士民。”
张慎言道:“你这就是白马非马的诡辩了。”
当下两人唇枪舌剑,在崇祯面前展开辩论。 稍顷之后路振飞和孟兆祥也相继加入战团。 然而即便是三打一,居然也是驳不倒黄道周。 晚明理学宗师的头衔还真是不虚,黄道周还是有点东西。 【这里就不详细展开了,因为有读者已经看出来作者君对儒家的理解很肤浅,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作者君是理工狗,对儒家就连一知半解都说不上】 最终还是崇祯强行打断:“几位阁老不必争了,这样争论下去就算是争论个三天三夜只怕也是难以争出一个结果来,不如这样,就在皇明时报以及翰林日报的头版头条上同时提出这个问题,让全天下的士民都参与讨论,看是支持的人还是反对的人多,如果最终是支持的士民占据绝大多数,再讨论颁行这部法典也是不迟。”
“臣附议。”
路振飞虽然恨不得立刻代表天下士民支持,但还是耐着性子附议,张慎言还有孟兆祥很快也跟着附议。 黄道周对此也没有异议。 “老臣亦附议。”
…… 次日上午,两篇文章同时刊载在皇明时报以及翰林日报的头版头条,顷刻之间就在江南八府一州的舆论场上惊起一场滔天巨浪。 皇明时报文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君王德行有亏时,士民有权力对其进行约束甚至于废黜! 翰林日报文章:君权天授,君王乃是天子,神圣不可亵渎,是故世间没有任何人以及组织有权力约束又或者废黜君王。 针对报纸上的这两篇文章,一场声势浩大的辩论再次展开。 而且这次的辩论规模更大,还要超过之前的理学心学之辩。 不过有些出乎崇祯的预料,这次支持限制君权的是少数派,而拥护君权神圣不可亵渎的却是绝对的多数派,崇祯明显有些低估了保皇派的数量及能量。 不过崇祯对此却也不着急,因为立宪本身就需要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不过吊诡的是,西方的国王都是被动立宪,然而崇祯却是主动立宪。 【今天依然只有一更,抱歉,还是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