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沉,红霞浸染天际,半天血色下,浑河战场进入最后的疯狂。 北门甬道,辽民壮丁被后金包衣威胁驱赶,喊着号子将佛朗机炮拖拽出城。 壮丁步履沉重,肩背被麻绳磨出血来,脚下踩着前面壮丁的斑斑血迹。 不过这丝毫不能引起二鞑子们的同情。 在万历四十七年十月初十的傍晚,在沈阳北门,正义或许会缺席,但马鞭,不会。 大约是因为仆从主贵的缘故,后金大汗努尔哈赤亲领的正黄旗、镶黄旗旗下包衣们,身份要比其他六旗包衣更加尊贵。 在这种心理的影响下,两黄旗的包衣阿哈们,个个都是曹忠清式的狠人。当然,仅限于对待汉人尼堪。 此刻,两黄旗包衣手提马鞭,跟在壮丁后面,像赶马似得抽打那些不肯出力的尼堪。 其实,这些拉炮的尼堪,半个时辰前,还是喜迎王师的辽民。 这些女真化或蒙古化的汉人,无论身形长相,还是语言表达,都与正统汉人渐行渐远。 原本历史上,后金攻打沈阳时,这些张灯结彩,盛装迎接“王师”的顺民(1)都参与了对其他辽民的抢劫,而且收获颇丰。 不过在这个位面上,后金政权最可爱的顺民,竟被包衣阿哈们拉来当牛马使唤。 莽古尔泰的暴亡导致后金汗失心疯加剧,在浑河血战的最关键时刻,大汗下令将西、南城门的火炮运到北门,运到白杆兵盾阵前,轰开盾阵。 后金兵力紧张,人手不足,喜迎王师的顺民们自然被当做牛马使用,用来拉炮。 “啪!”
“狗东西,别给老子偷懒!快走!大汗还等着用火炮打死四川兵!”
马鞭狠狠抽打在一名落后的顺民背上,留下一道血痕。 甬道外也是忙碌不止,壮丁们将白杆兵尸体扔到更远地方,空出条道来,让火炮快速通过。 火炮就这样被拖拽着,出了北门,经过浮桥,向浑河北岸前进。 在包衣的狠命鞭打中,十三门佛朗机炮和两门大将军炮终于抵达目的地:白杆兵大阵。 叶赫部与科尔沁部的数千骑兵,正策马从大阵前掠过,将手中轻箭斜斜抛射出去。 镶黄旗的白甲兵,则抵近用重箭朝白杆兵盾阵直射。 五六千骑兵射出的轻箭汇成漫天的箭雨,轻飘飘的箭支像是过境的蝗群,发出令人不安的嗡嗡声。 升上半空的轻箭如雨点从盾阵上空倾泻下去,落在白杆兵盾阵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如初春的蛙鸣。 土司兵携带的藤牌由藤编浸油泡制而成,坚韧光滑,呈圆盘状,中心凸出,形状像一顶大圆帽。 这种藤牌是古代盾牌进化的最终形态,早在戚继光抗倭时期便已流行各支明军。 藤牌内编两根藤条用来手臂执持,质地轻巧,比沉重的木质盾牌灵活许多,这也是白杆兵一直坚持到现在还没有力竭的原因之一。 蒙古人的马弓,有效射程不过二十步,根本不能破甲,很难能对白杆兵造成实质性伤害。 他们的攻击更像是一场儿戏。 努尔哈赤静静望着这些参战的蒙古骑兵。 他们在盾阵前从容散步,偶尔抛射一箭也是漫不经心。 大汗心中的怒火一点点积攒,耳边再次响起熟悉的嗡嗡声。 ~~~~~~~ 万历三十七年。 五十岁的努尔哈赤,率建州女真征战辉发部。 杀人屠城。 一记冷箭擦着大汗头顶明盔飞过,箭簇撞击头盔,发出振聋发聩的响声。 袭击英明汗的弓手,是个十三岁的少年。 他的全家都被建州女真斩杀,连刚出生的婴儿也没能幸免,袭击大汗的少年也很快被送去和他的家人团圆。 类似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女真部落发生,不足为奇。 在努尔哈赤征服辽东的伟大征程中,这个少年只是个很不起眼的一点,踏在大汗脚下的一点。 然而,少年死后,那支冷箭却一直阴魂不散。 它在大汗耳边嗡嗡嗡嗡,嗡了很多年,直到最后,努尔哈赤成了疯王,嗡嗡声才终于消失不见。 打那之后,每遇到大战,后金汗的偏头风就会发作,在剧烈的晕眩中,他会在空中看到一个遍身血迹的少年。 ~~~~~ 努尔哈赤忍住剧烈的晕眩,将目光从远处收回,对眼前众人道: “朕召尔等来沈阳,不是让尔等在浑河隔岸观火的!”
织金龙纛前,站立着科尔沁部和叶赫部的四位头领,他们分别是: 科尔沁的敖勒布、宰桑布和,叶赫部的尼雅哈、德尔格勒。 大汗希望他们组织麾下人马,参加对白杆兵的作战。 准确来说,是想让这些只知道围着盾阵散步的骑兵们,下马和白杆兵硬碰硬的步战。 单凭马兵抛射轻箭,对白杆兵杀伤有效,无法突破藤牌组成的盾阵。 后金主子兵力不足,努尔哈赤不想让他的勇士们继续和白杆兵死磕。 努尔哈赤手中可以自由调动的,只有正蓝旗、正黄旗和镶蓝旗。 镶黄旗昨日血战,伤亡超过两千,士气低迷,需要休整。 正黄旗和正蓝旗,加起来不过三万人。 盾阵中的残存的白杆兵,还有两千多。照目前这个打法,把白杆兵全部杀光,两黄旗至少还得损失五千人。 两黄旗是努尔哈赤汗位的保障,他不能冒险,不能和白杆兵一命换命。 原本历史上,科尔沁只负责城中内应和抢劫百姓。 现在,他们成了炮灰,而且是直面白杆兵的炮灰。 他们将为后金征服辽东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朕已调集城中辽民,将把西门、南门的佛朗机炮、大将军炮全都搬来,换用大金的炮手发炮,轰击川兵盾阵!等盾阵出现缺口,你们便可以乘机冲杀进去·····” 努尔哈赤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叶赫还好,毕竟被后金吞并,成为大金一部分。 而科尔沁部,和后金属于姻亲关系,两边通婚已经多年。科尔沁小萝莉布木布泰,历史上嫁给了黄台吉,成为后世有名的孝庄太后。 “科尔沁与大金世代联姻,情如一家。”
努尔哈赤停顿片刻,继续道: “叶赫,叶赫与建州也是同根同源,所以,你们当勠力同心,好好杀敌,不得退缩,一举攻破他们的盾阵,杀光川兵。”
后金汗见四人脸色为难,又停顿了一下,向他们许诺: “攻破川兵盾阵,许你们在沈阳劫掠三日。”
听到要去当炮灰,而且是到白杆兵盾阵前当炮灰,叶赫部和科尔沁部的头领们都有点慌。 大家都不是傻子,后金兵如此强悍,都不能打下,现在要他们去攻打,只会死更多人。 “大汗,我让勇士们骑马射箭,只要射的多一些,也能杀死这些四川兵的,他们举着盾牌,举不了太长时间,只要······” 莽古斯的儿子宰桑布和小声解释道。 他这次率五千科尔沁骑兵来沈阳,给亲家帮场子。 被布尔杭古他们抢走银子和女人后,布木布泰的老爹宰桑布和,很想要来明国狠狠捞一笔,将他的损失补回去。 当后金汗邀请他到沈阳分银子时,宰桑布和连夜就率兵赶过来了。 没想到银子没拿到,就要被当成炮灰去和白杆兵死战。 他如何甘心。 努尔哈赤根本不听老亲家解释,用后金大汗的口吻命令道: “不可骑战!朕已将火炮准备好,先用火炮轰开他们的盾阵,你们冲进去杀光他们便可以了,若拖到天黑,让白杆兵趁夜逃走,大金功亏一篑!朕,就只有杀你们了!”
宰桑布和听了这话,知道没有退路,他对火器不抱希望,不相信佛朗机炮可以轰开盾阵。他心情烦躁,不想让科尔沁骑手和白杆兵死磕,死伤殆尽。 宰桑布和与汉臣佟养性关系不错,往年科尔沁来辽东贸易时,都会给这位驸马好处。 关键时刻,宰桑布和赶紧朝佟养性使了个眼色。 佟养性硬着头皮,对努尔哈赤道: “大汗,奴才以为,科尔沁擅长骑战,不善步战,用以警戒沈阳外围,若抽调到北岸攻打白杆兵事半功倍,再说若有明军突然袭击……?”
“突然袭击?”
努尔哈赤像是听到一个极好听的笑话,打断佟养性,大声道: “熊廷弼的标兵营死绝了,白杆兵死伤过半,浙兵也将覆灭。刘招孙在开原陷入重围,现在,还有哪支明军能袭击大金。祖大寿?山海关?广宁?还是宁远?”
佟养性不敢回答,低头不语。奴尔哈赤怒道: “大金勇士能下马步战,叶赫科尔沁,也能!再敢阻拦,杀无赦!”
“佟额附,你去盾阵前督战,日落后若还不能攻下盾阵,朕就先斩了你!”
佟养性此刻肠子都悔青了,自己不过提了一句,大汗就把他当成了靶子,真是冤死了。 他感觉大汗今日有些异样,不过说不清楚哪里不对。 他悻悻退了下去,匆忙对自己的甲兵道: “立即去找镶白旗、正红旗旗主,让他们速来这里,劝谏大汗。”
一身披甲的佟养真见弟弟被打发走,便走到努尔哈赤身前,低声道: “大汗,眼下四门炮手靠不住,若再有炮手心生歹意……” 努尔哈赤思索片刻,对佟养真道: “把明国炮手都换掉,用大金自己的炮手。”
佟养真接着道: “大汗,咱们的炮手不熟悉沈阳这边的火炮用药,待会儿让他们操炮,很容易炸膛。”
努尔哈赤冷冷一笑: “那就少放火药,炸膛也得开炮!汉人尼堪死了便死了!”
佟养真呆了片刻,心一狠,转身召集人手拉炮。 奴尔哈赤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想到佟养性和佟养真都是为大金认真做事的好奴才。想到这里,他烦躁的内心稍稍宽慰,又想起被炸成碎片的李永芳,对范文程道: “李额附为大金殉国,死的壮烈,要好好抚恤他的家人。”
“喳!奴才回赫图阿拉就处理此事!”
按照女真习俗,兵卒将官战死,只要将其尸首带回部族,便能分到死者一半的家产,还能分到死者的妻子。 李永芳死了,他的家财肯定要被大汗暂时保管。 至于他那个长相感人的建州妻子,估计也没人想要,也就李额附这样的大金忠臣才可以和那女人行周公之礼。 努尔哈赤感慨李永芳不幸战死,身边可依靠的汉臣越来越少。 这时,一骑巴牙剌沿着浑河纵马向织金龙纛冲来。戈士哈护在大汗身前,举起短弩,虎视眈眈。 努尔哈赤认得此人,是八贝勒黄台吉的亲随卫兵。这时候,他不跟随八贝勒围攻开原,跑到几百里外的沈阳作甚? “大汗!不好了!”
凶悍的巴牙喇竟哭丧起来,跪倒在后金大汗面前,泣不成声。 奴尔哈赤声音颤抖,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说,怎么了?”
“八贝勒在开原被尼堪炮子打中,眼睛丢了一只,身上都是血,还在昏迷,甲剌章京牛录额真死了六个人。”
“南蛮子在城头开炮,一炮下去,咱们就死十几个人。勇士们正在攻城,雅克海主子让奴才过来……” 努尔哈赤微微闭上眼睛,刚刚舒缓的情绪再次紧绷,他脸色阴郁,耳边传来熟悉的嗡嗡声,身边这个白甲兵的哭嚎声仿佛离他很远。 莽古尔泰刚刚被炸死。 黄台吉也活不成了。 犹如熊廷弼所言,刘招孙这个杀星!让他的儿子一个个死去,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努尔哈赤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全身颤抖,晕眩感一阵阵加重,当年那个最后被他凌迟处死的辉发少年又在耳边碎碎念。 “噢噢,今天,你会死掉第三个儿子吗?”
奴尔哈赤猛地拔出宝剑,砍向虚空鬼魂…… 戈士哈递来椰瓢,他喝了两口水,精神稍稍恢复,目光阴冷道: “轰击白杆兵盾阵,让科尔沁部冲进去肉搏,派一个牛录白甲兵在后面压阵,敢有退缩者,立斩!科尔沁死光,就让叶赫人上!”
忠心耿耿的戈士哈立即领命而去。 几位汉臣忧心忡忡望着眼前的英明汗,感觉到大汗正在走向可怕的疯狂。 他们早就让两位旗主过来议事,不知为何杜度和代善迟迟未来。 此时此地,八贝勒不在,也只有这两位贝勒才能劝说大汗保持冷静。 望着越发疯狂的努尔哈赤,范文程心头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 英明汗正在重蹈夏桀商纣宋偃无数暴君走过的老路。 作为大金忠臣,他本该文死谏,然而他不知道从何说起。 以范文程的视野,不能也不愿理解女真人暗黑的过往,也看不见那个被大汗凌迟处死的少年。 这时,北边传来海潮般的呼啸声,接着,地面开始微微震动,仿佛炸雷在浑河河谷爆响。 大汗的注意力在白杆兵盾阵。 运到白杆兵阵前的佛朗机炮,立即开始血腥杀戮。 雨点般炮子打在藤牌上,很快将土司兵的盾阵撞翻。 大将军炮发出低沉的咆哮,在三斤重的炮弹面前,血肉之躯何其脆弱!藤牌后面负隅顽抗的白杆兵,如同灌满颜料的玉俑,一个接一个被铁球击中,崩裂成血色碎片,后排的白杆兵手持长枪继续冲击。 火炮加持下的科尔沁人,士气如虹,挥舞弯刀冲进盾阵,将那些受伤倒地的白杆兵一一砍死。 第一批突进盾阵的蒙古人在杀完伤兵后,很快被一排排长枪刺死。 接着又是一轮炮火打击,地上留下更多的白杆兵尸体。 等白杆兵组成长枪阵线逼近时,这些泥鳅一样的蒙古马兵,立即逃出盾阵,后面的人被长枪刺中,匍匐在地,拼命爬出盾阵。 佛郎机炮对着追赶上来的土司兵猛烈轰击,无差别的攻击所有从盾阵冲出来的人。 一些悍勇的白杆兵冲出盾阵,奋力冲向正在换子铳的佛郎机炮,用白杆枪捅死后金炮手,在杀死一两人后,他们旋即被后面埋伏的巴牙剌用密集的重箭射成刺猬。 “好,哈哈哈,杀光四川兵,再去杀浙兵!杀光尼堪!”
范文程望着眼前一反常态的后金汗,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寒意。 浑河落日的余晖照亮这片战场,白杆兵盾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败。 经过两日血战,早已力竭的士兵们,挡不住从盾阵缺口蜂拥而入的科尔沁人。 无数白杆兵,在火炮与弯刀攻击下,一个接一个倒下,在辽东大地沉睡。 炮声掩盖了远处的敌袭。 努尔哈赤以为白杆兵大阵必破时,宰桑布和的台吉跑来,急急道: “大汗,一股明军骑兵带着叶赫人、虎墩兔,拿着没见过的火铳,冲过来了,见人乱打,石雷,轰一声就炸死·····” 周围顿时陷入慌乱。 范文程抓住一个乱跑的戈士哈,大声呵斥,命令他找到两位贝勒,让他们立即赶来北门。 大汗疯了。 ~~~~~ “他来了,他来杀你们了,噢噢,今日,你要死掉第三个儿子了。”
身心疲惫的努尔哈赤听见声音,缓缓仰起头。 只剩半张脸的辉发少年,身体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悬浮在织金龙纛上,缓缓爬向满脸惊恐的后金汗。 (1)后金攻打沈阳时,城内百姓:“民家多启扉张炬若有待,妇女亦盛饰迎门。”
——《神宗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