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长江奔流千里,出瞿塘峡,与嘉陵江冲撞交汇,形成三面临江重庆城。重庆西面一线可通的陆路上,屹立着最重要的关隘——佛图关。 正所谓:佛图关能守,全城可保。 三百多年前的宋蒙重庆争夺战,当时佛图关战守便是战争的决定因素之一。自宋代以来,历代朝廷都在此修建关城,重兵布防。 永明宣抚使、大梁国皇帝奢崇明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占据重庆后,奢崇明便立即派女婿樊龙率两千精锐土司兵镇守佛图关,以防周边明军反扑。 与此同时,叛军主力分兵三路,占夔州水口:一踞綦江、遵义,一踞泸州,一踞川西栈道。 重庆周边土司,除了石柱宣慰使秦良玉,其他人基本都被奢崇明收买。 杨应龙败亡后,明廷在西南继续推行改土归流政策,土司虽然心中不满,却没人敢冒头反抗。 眼下奢崇明带头,周边土司老爷们大都采取观望态度,选择坐山观虎斗。任凭四川布政使朱燮元怎么催促,土司就是不发一兵一卒,坐视合江,泸州,遵义等地沦陷。 在这种背景下,叛军所向披靡连战连捷,奢崇明觉得明国不过如此,他迫不及待想过一把皇帝瘾,于是在占据遵义后,便建国号“大梁”,设丞相、五府等官,正式和泰昌皇帝分庭抗礼。 当叛军顺风顺水向贵州、川东推进时,一支千人规模的白杆兵正从石柱县秘密潜行而来,在嘉临江南岸南坪关登岸。 这支白杆兵的将领,便是开原第三千总部副千总秦建勋的姑姑,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女将军秦良玉。 泰昌元年十一月初二日。 嘉陵江雾气沉沉,浓雾笼罩之下,但见山色尽消,江岸不分。 一队队身披铁甲手持白杆枪的石柱兵秘密潜伏于南坪关峭壁下。 嘉陵江沿江山势险峻,依托峭壁为墙,以山间的间隙为关。南坪关也没有城墙,山做金城江为池,与佛图关隔江相望,互为掎角,共同构成重庆城防线。 去年七千白杆兵援辽,在浑河血战中伤亡殆尽,奢崇明由此判断,石柱白杆兵无力再战。 秦建勋抬头望向陡峭的南平关,转身对一身戎装的秦良玉道: “姑姑,奢疯子真是托大,关下竟不派哨骑,真以为咱石柱兵不敢来!”
“趁着大雾,咱们一举攻破关隘,吓死奢疯子!”
秦建勋历经开原之战、浑河血战,早已成长为铁血硬汉,不过在姑姑面前,还是像个孩子。 秦建勋的父亲、大伯都在浑河北岸战死,他在这世上,就剩下姑姑一个亲人了。 秦良玉身披两层铁甲,手执腰刀,蜀锦征袍,桃花长缨,头上扎个抹额,虽年满四旬,却是英姿飒爽,风采不减当年。 “南坪关易守难攻,白杆兵就剩这一千人,周围土司兵不肯援助,万万不可浪战,勋儿,你看江边。”
秦建勋顺着姑姑手指望去,但见薄雾之下,江边白帆点点,奢崇明的船只全都停靠在那里。 “让儿郎们潜伏关下,等到天黑,去烧了那些船,以逸待劳,杀奢崇明一个措手不及。”
奢崇明坐镇重庆,命令樊龙、奢寅率军数万分道向成都进发,叛军先后攻陷富顺、内江、资阳、简州等地。 十一月十八日,叛军包围成都。 十一月二十日,湖广郧阳府妖人张一经率境内白莲教徒起事,白莲教破房县,裹挟流民渡白河,过巫溪,进入重庆府,逼近奉节城,与土司叛军东西遥相呼应。 泰昌皇帝担心白莲教与土司叛军合流,内阁紧急票拟,升朱燮元为四川巡抚,调派杨愈茂为四川总兵官,入川平叛。 石柱宣慰使秦良玉与其侄秦建勋率白杆兵一千进驻南坪关,阻断重庆叛军归路。 十二月初三日傍晚,嘉陵江南岸,南坪关下江滩上,白雾弥漫。 石柱宣慰司秦良玉让侄儿秦建勋全权负责指挥此次夜袭。 秦建勋经历开原之战、浑河血战,在血与火中得到历练,已经足够独当一面。 “正南齐北(认真)给你们说,奢崇明这龟孙儿,日他仙人板板的,这莽拓(二愣子)敢打重庆府,还扬言要屠灭石柱兵,就因为咱们没和他一起造反!都说啷个办?”
一众把总听了,纷纷攘臂怒道: “龟儿子的,让他来!”
“铲铲,手来了手断,脚来了脚断!脑壳来了七卟咙耸稀啪烂!”
秦建勋环顾四周,眼前一张张熟悉的脸。一些人是他长辈,和他死去的父亲叔父是兄弟伙的。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背时砍脑壳儿的猡猡兵(注释1)在码头藏起火药硫磺,明日运去打成都,待哈儿先把火药点起,再去船上放火,等猡猡兵下来救火,给老子搞蹬腿(杀了)!”
把总们立即四下散去,安排白杆兵准备好火折子, 嘉陵江面停泊着连绵不绝的赤马船(注释2),秦建勋心中咒骂。 “奢猡猡,你杀这么些人,还想当皇帝,老子今个就来火烧赤壁!烧光你们的船!看你女婿怎么回来!”
冬季日短,日头西沉,薄雾散去,嘉陵江面升起一轮残月。 月光笼罩南坪关,月色掩映下,一队队白杆兵持腰刀圆盾,朝望龙门码头潜行。 冬夜寒气凛冽,秦建勋里面穿了层棉甲,外面又套层锁子甲,还觉得身上寒冷。 望龙门码头位于佛图关与南坪关之间,是猡猡军运送粮草兵员的重要通道,奢崇明叛军主力已经开赴成都攻城。 奢崇明计划攻下成都完全控制四川,然后北上攻略陕西,或向东进入湖广。 望龙门码头上亮若白昼。 几堆黑黢黢的帐篷旁边,猡猡叛军在码头上点起篝火,围在篝火旁喝酒吃肉,地上绑着些衣衫褴褛的汉女,其中很多已经没了气息。 临近腊月,江边湿寒。 不知今夜又有多少重庆百姓死难。 对这些叛军来说,虽然有酒有肉有女人,很多人还是扛不住长夜寒冷,偷偷溜回城中。 码头守卫的只有区区两三百人。 秦建勋率领三百白杆兵渐渐摸到了望龙门码头边缘。 远处传来女人惨叫声,秦建勋骂道: “这群背时砍脑壳儿的渣渣,拖着不去辽东打鞑子,留在重庆祸害百姓!”
万历四十七年春,石柱白杆兵与永宁猡猡兵同时被朝廷征召援辽,白杆兵跋涉千里,如期抵达战场。猡猡兵却是一拖再拖,一直盘踞重庆,等各路人马全部北上,奢崇明乘机叛乱。 白杆兵之所以在浑河伤亡惨重,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因为奢崇明为了一己之私计划叛乱,故意拖延行军。 如果两万猡猡兵能按时北上,在浑河与浙军、白杆兵等强军汇合,与建州八旗全力一战,浑河战场最终胜负还很难说。。 月色下,一个人影踉踉跄跄朝秦建勋走来,醉汉背对着篝火,趴在一颗大乌桕树上撒尿。 秦建勋轻轻吹响口哨,猡猡兵听到哨声,顿时惊醒,不及穿裤子就朝篝火那边狂奔。 他长大嘴巴,刚要呼叫,前排白杆兵扣动弩机。 嗖!嗖! 几支短箭急速射出,划破黑暗,撞入那人背心。 五六步内,短弩轻松穿透叛军身上皮甲,将那人射死。 篝火旁边,一个身材极为强壮的猡猡头领听见背后响动,猛地抓起篝火旁放着的狼牙棒。 他约莫三十出头,是永宁土司麾下最强壮的双目凛然,朝藏匿在夜幕中的白杆兵望去,嘴角抽动,对身边两个猡猡兵道: “阿达拉,德哈,召集旗中(注释3)勇士,杀白杆兵了!”
秦建勋指向篝火前黑黢黢的帐篷,拔出苗刀,对身后白杆兵道: “猡猡兵火药就在帐篷里,三十个人过去点火,三十个人去烧船,剩余人跟我去杀猡猡兵!”
秦建勋眼前浮现起父亲大伯在浑河战场上惨死画面。 父亲和大伯在浑河惨死,奢崇明绝对脱不开干系。 今日便把国仇家恨一起报了。 猡猡头领拎着把人腿粗细的狼牙棒,后面跟着十几个强壮的永宁土司兵,他们逆着火光,大步朝白杆兵走来,土司兵全身被火光照成血红色,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 “仙人板板的,杀光他们!”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苗刀撞向狼牙棒。 秦建勋虎口一阵发麻,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连续后退几步。 他刚要举起短弩,四周传来密集的爆炸声,岸边的火药被白杆兵引爆。 猡猡头领抡起狼牙棒一路猛砸,狼牙棒虎虎生风,进攻凌厉刚猛,秦建勋被他震得虎口酸麻,只是举刀格挡,连连后退。 一声爆炸从身后响起,正在搏命的这对土司兵被冲击波掀起,随风飞去。 嘉陵江火光冲天,密集的船艇一艘接一艘被焰火吞没,发出噼里啪啦的木材爆裂声,船中昏睡的猡猡兵纷纷惊醒,尖叫着跳入冰冷刺骨的嘉陵江中。 火光照亮佛图关南坪关上仓皇奔走的土司兵身影。 望龙门码头上,无数兵刃碰撞折断,杀入对方身体。 两支互为仇雠的土司兵,在地狱夜火映照下,不死不休交换生命。 注释: (1)旧时对彝族的称呼。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云贵交趾》:“爨蛮之名,相沿最久,其初种类甚多。有号卢鹿蛮者,今讹为猡猡。”
奢安之乱中,奢崇明叛军主力为猡猡兵。 (2)四川、重庆流域一种小船,缚布为帆,船体较小。 (3)永宁、(恩)施南等地土司,土兵军事建制为旗,每旗十数人至数十人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