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百户在何处?”
“回圣上,那贼子出了左安门,带着同党朝天津卫逃去了。陛下,是否令备倭兵、卫所兵,协助剿杀?”
京师乾清宫。 身材消瘦的泰昌皇帝从宫女手中接过热气腾腾的龙井,抿了小口,望向新近提拔上来的东厂提督许显纯。 “按规矩办,最好抓活的。朕和这沈炼,有过一面之缘。”
朱常洛挥了挥手,几名宫女连忙退下。 皇帝瞟了眼宫女清秀的背影,见许显纯还跪在地上,才对他道: “起来说话。”
许显纯谢恩之后起身,弯腰弓背站在那里,犹豫片刻才开口道: “陛下,臣还有一事,不得不禀告。”
朱常洛示意他坐下说话,许公公挨着椅子边儿坐下半个屁股,满脸谄笑。 “说吧,只有咱们君臣两人。”
“陛下,还须再拿一人,若让此人逃出天津,后患无穷。”
朱常洛示意接着说下去。 “陛下,此人便是前辽东经略杨镐。”
“杨镐?”
万历四十七年,朱常洛登基不久,根基浅薄,皇位牢固,对辽东乱臣贼子纵容绥靖。 说来好笑,朝廷对刘招孙的唯一反制手段便是他的岳父杨镐。 不过,平辽侯好像并不在意过他岳父的死活。 “刘贼不除,国无宁日!”
许显纯情绪激动: “圣上,泰昌二年,开原军四面出击,四月威逼朝鲜,九月登陆山东,年底又与建奴决战,除了平定白莲教那次,其余这几次调兵,都没有兵部调令。无令调兵,等同谋反!衍圣公之事,刘招孙也脱不了干系。”
朱常洛微微点头。 和万历皇帝相比,新任天子性情懦弱,在臣子面前显得唯唯诺诺。 朱常洛在登基前,已经做了三十八年太子,受了三十八年打压。 童年不幸经历加上残酷的政治斗争,造成这位短命皇帝性格压抑自卑。 当然,更可怕的影响是,泰昌皇帝的班底也很松散。 他对父皇留下的九千岁魏公公没什么感情。所以,最后时刻,朱常洛坐视魏忠贤被人扳倒,见死不救。 许显纯成了新任厂公,成了泰昌新养的狗。 “刘招孙和黄台吉在赫图阿拉决战,无非是豺狼斗虎豹搏,于朝廷来说是个利好,最好让他们两败俱伤。臣以为,此时是解决辽事的最好时机。臣安插在开原的细作已经和辽镇接头,说是祖总兵可堪大用,愿率辽东精锐,为王前驱,一举攻下开原,斩杀刘賊!”
“杨镐已经无用,让他逃去开原,只会对朝廷不利,所以臣建议,将他带回京师,审下狱论死!或者直接就在天津将他杀了!”
泰昌皇帝听了连忙摇头,许显纯这动静也太大了,分明是要和开原摊牌,朝廷现在还没做好准备: “平辽侯,辽东之虎也,先帝嘱托,须重用此人,朕受魏忠贤蛊惑,逼迫辽东,以至辽东乱起,不可收拾。此事须从长计议,待召方首辅他们商议过后再行定夺。”
“可是方从哲唯唯诺诺,怕是说不出什么……”许显纯欲言又止,小心翼翼观察皇帝反应。 “不得无礼!方首辅乃先皇留下的顾命大臣,你以后不得妄议!”
“臣罪该万死!”
许显纯亢奋的神情变得低落,泰昌皇帝又道: “不过镇抚司可先行动,西南土司叛乱,陕西民变又起,九边精锐疲于奔命,朝廷有心无力。魏忠贤受先皇隆恩,不思报效大明,吃里扒外,暗地勾结辽东,私吞辽饷,罪该万死!若非许公公及时出手,朕险被这恶奴蒙蔽!”
许显纯听皇帝这样说,连忙附和: “陛下明鉴!魏阉欺压百官,残害忠良,以至今日,去年杨涟、左光斗下狱,都是魏阉害的,不过上了道奏疏,便要将人害死。臣苦苦劝谏,不要赶尽杀绝,他执意不听····” 许显纯见泰昌神色不悦,连忙转开话题。 “臣前日听赵銮正说,教坊司来了几名西域妖姬,有吐鲁番的,有波斯的,皆为绝色,与中原女子相比,别有风情。”
皇帝眼神明亮,对许公公道: “许卿,让你做厂公,不是要你天天送女子的。吴太医嘱咐朕需静养····” “你亲去天津一趟,该抓的抓,该杀得杀。让顺天府、正定府天津备倭兵配合围剿,不让他们再逃了!”
~~~~ 泰昌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京师东缉事厂。 许显纯急急走过大门前面的照壁,看也不看岳武穆雕像,余光扫过门口摆放的一排尸体。 身后跟着的指挥使、指挥佥事、千户大人都是神色凝重。 “厂公,那贼子又杀了咱们好多人,还放火烧了教坊司····” 在几位手下的簇拥下,许显纯来到一具烧焦尸体前,缓缓揭开蒙在上面的白布。 一块烧焦玉佩出现在厂公眼前。 许显纯抓起玉佩,泣不成声: “天星啊,我的亲外甥!舅舅要亲手剐了沈炼,给你报仇!”
地上躺着的尸首正是许显纯外甥——南镇抚司总旗官曾天星。 昨日下午,曾天星率一队人马埋伏在教坊司楼下,他本想给沈炼一个突袭,没想到最后被对方反杀,手下十几个人伤亡殆尽,只逃回来一个报信。 沈炼不光杀人,还纵火。 有着两百多年光荣历史、满足官老爷们各类私人癖好的教坊司——比如衍圣公就喜欢把教坊司乐户活活打死——竟被沈炼这恶贼一把火烧了,而且还烧得干干净净。 京官们的温柔乡从此不再,扬州瘦马西域妖姬,一切都没了。 这可惹恼了京师百官。 不管是浙党楚党东林党还是阉党以及广大无党派人士,尽管这些正人君子们在政见上有诸多不合,有时候甚至会为此大打出手,不过在对待女人上,大家的审美情趣表现出惊人一致: 红裙不必通文,但须知趣,当然,床笫功夫也要过得去。 教坊司调教出来的女子何止通文识趣,个个花容月貌,非胭脂俗粉所能比,且床笫功夫也是了得······ 沈炼烧了教坊司,于京官们来说,就像断了他们的命根,人生仕途从此不再完整,这还了得?! 群臣激奋之下,泰昌皇帝被迫下诏,宣布要彻查到底,揪出幕后元凶。 其实元凶很明显,只是先前大家摄于魏忠贤权势,不敢轻易开罪那人。 现在,魏忠贤死了,新任厂公和平辽侯没什么交情。 对了,新厂公唯一的外甥让平辽侯的部下烧成了木炭。 东厂和开原的梁子既然已经结下,只能杀个不死不休。 群臣纷纷上疏,对开原用兵。 泰昌皇帝深思熟虑之后,对这些奏疏留中不发。 田尔耕跪在地上,顶着寒风,不敢抬头,旁边跪着指挥佥事孙云鹤,这位兄弟也是噤若寒蝉。 田千户负责指挥对沈炼的抓捕行动。 可惜,抓捕行动成了一场笑话。 他们兴师动众,连五城兵马司的人都用上了,最后还是让沈炼脱身,带着他老婆悠悠然驾驶马车从左安门出城。 唯一让东厂挽回颜面的是,那个帮沈炼开门的兵马司把总,最后被田尔耕活活打死。 “连厂公的外甥都敢杀,丧心病狂,吃了熊心豹子胆!”
指挥使崔应元站在许显纯身前,狐假虎威。 崔应元现在成了新厂公的红人。 他和许显纯本是同乡旧友,这次许显纯刺杀魏忠贤得手,崔应元功不可没。 许显纯上位后重重酬谢这位死党,直接将崔应元由原先的北镇司千户升到镇抚司指挥使,连升三级。 和崔应元相比,五彪中的其他几位就没这么幸运了。 此刻,许公公顾不上什么兄弟情义,连连催逼田尔耕孙云鹤。 “这次去,不仅要杀沈炼那伙人,还有刘招孙的丈人杨镐!也要杀。”
“皇上有旨,天津海防道杨镐,丧师失地在前,勾结倭寇在后,蓄意谋反,十恶不赦!”
孙云鹤田尔耕有些发憷,他们在京师作威作福惯了,跑到天津街面儿,人生地不熟,心里没底。 许显纯不耐烦道: “天津有咱们人没?”
孙云鹤连忙回道: “回厂公,有倒是有,只怕那些番子不肯出死力,朝廷,朝廷好久没发他们的月饷了。”
许显纯大怒: “你们两个废物!不会抄家么?抄了杨镐,银子就有了!杨镐这两年可贪了不少银子!把银子都给那些穷鬼分了,舍得花银子,一定要沈炼死!”
“去联系天津的吕同知,就是那个在天津贩女人私盐的胖子,把裴大虎的底细告诉他,这人和刘招孙有血仇,肯定会帮咱们。”
两人正要下去,被许显纯叫住: “曾公公在开原把刘招孙搅得鸡犬不宁,咱家很看重他,你们两个别占着茅坑不拉屎,这次再杀不了沈炼,你俩就别回来了,一人一刀把自个儿阉了,发配南京种菜。滚!”
两人叩别厂公,急忙去镇抚司调集锦衣卫,会同五城兵马司精锐,出了左安门,纵马朝天津卫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