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定好了元宵要与不戒和尚饮酒,即便有了周红拂的事情,陆离也没有要损了今朝欢庆的意思。 在入后院之后,陆离便让卫芙去煮元宵,乞儿们练了一日的拳脚,也该歇息一番。 而后,陆离便无声落座,在三坛烈酒之中,放入了三枚月桂叶。 等到大日西落,皓月再起之时,本就醇香的烈酒,在倒出酒坛之时,更显清澈三分。 “陆公子,这月桂叶,可是霍斗为你摘下的资粮。”
眼见陆离为自己也倒上了一碗月桂酒,李当户不由地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摆手拒绝。 “哪来那么多废话。”
陆离端起一碗月桂酒,就放到了李当户的面前:“让你喝,你就喝。”
“这位施主,陆小兄弟心中有火,只求畅饮。 此时,就不要计较这些。”
一旁的不戒和尚却是爽快的很,径直端起了其中一碗月桂酒,仰首吞下:“有酒在前,明月当空,岂能扫兴?”
看着不戒和尚这幅做派,李当户也是一咬牙,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酒碗,便一饮而尽。 看的出来,这位龙城飞将之子,并非嗜酒之人,陆离特意买的烈酒,哪怕有月桂叶浸泡舒缓,却也让李当户呛出声来。 但随后,李当户便只觉一股凉意悠然而生,不觉生出一股飘飘然之意来。 “好酒。”
一旁的不戒和尚也是不由地赞叹出声,闭目细品之后,缓声道:“饮此酒,好似心中升腾皓月而起,月光洒落清寒。 闭目见月,开眼亦见皓月,美哉,美哉。”
旋即,不戒和尚望向陆离,轻声笑道:“洒家教你饮酒,可未曾教你逃酒。 陆小兄弟,如今可就还只剩你还未曾饮下碗中酒,还不赶快品鉴一番这皓月之酒?”
“好!”
陆离见状,也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举起海碗,将酒水一饮而尽。 “有酒,岂能无菜!”
在将酒水一饮而尽之后,陆离又一招手,将那扶桑果实,悉数滚落,而后在李当户目瞪口呆的眼神之中,先行拿起一颗,将其吞下。 这扶桑果实,味道算不上好。 但这种宝物,本来就不需要用味道来界定。 而陆离要的,也只是扶桑果实那烈性。 果不其然,扶桑果实入肚,一股炽烈的气息,便流转于陆离的周身之内。 炽热的气息与清寒的酒液相撞,陆离不由地闷哼一声,长呼道:“痛快!”
“陆公子,你这是作甚。”
李当户见状,也是咂舌道:“你之前在扶桑林前,吞服的扶桑果实,都没有悉数炼化,尚且有一些药性,留存于你的周身气血之内。 如今再度服用,怕是会折损药性。 不行,按你这么消耗,这些果实怕是也撑不了多久。 这酒便也罢了,但这扶桑果,我却是不能再吃了。”
言罢,李当户将自己面前的扶桑果实推向陆离,眼神没有一毫的不舍。 其实,相较于那月桂树叶浸泡的酒水,这扶桑果实,对修行气血武道的李当户而言,才更加珍贵。 且不说其能够大大缩短增长气血的时间,单单是那增长的三分烈性,对陆离这样身具大金刚神力与血神神眷之人,或许还不算什么。 但对李当户这种修行的根本法并不出众者,这三分烈性足以让其增长三分根本底蕴。 再加上其的箭道杀法,除非得承三教根本法的天骄出世,否则却也能称得上一句同境无敌。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陆离摇头大笑道:“难道那五境之高,是多一颗少一颗果实就能够弥补的吗? 快吃吧,我正好,却也有一事要求助与你。”
“有事相求?”
李当户一愣,连忙道:“陆公子大可直言不讳,公子与我有救命之恩,哪怕无有这扶桑果实,只要公子开口,我必当倾力而为。”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陆离又倒下一碗水酒,目光偏移,望向了院落之外。 卫芙的元宵已然煮好,这些过往时日,衣不蔽体的小子们,正一个个的拿着自己的饭碗,去盛上一碗元宵。 说实话,元宵这种东西,也便只能在特定时日吃。 平日里,常人吃不得几个,便会生腻。 而即便是为了沾上几分节气,但真个长到这些乞儿这般岁数的孩子,也绝不会因为一碗元宵,便露出如此满足幸福的神情。 顾不得滚烫烫口,管不得甜食烧心,每一个乞儿,都将自己碗中十多枚小半个的鸡蛋大小的元宵,吃的是干干净净。 甚至连那煮元宵的汤水,都咽了下去。 陆离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也是不由地露出笑意,轻声道:“三日之后,我要去做一件事。 不管成功与否,都必然会掀起足以震动整个神都的波澜。 在这场波澜之下,我固然能够保全自身性命,但却未必能继续呆在这神都之中了。 届时,却要麻烦李兄,替我照拂一番这些乞儿与演武堂。 如此,我方能毫无顾忌的,去做我想做之事。”
比起陆离欲行之事,演武堂实在是不值一提。 可正是因为如此,陆离才有些担忧。 那位君上坐的太高,他所要博弈者,哪怕只是不经意之间,都能掀起波涛万丈,将这小小的演武堂与其中的乞儿淹死。 他不可能去让那位君上,去替他来照拂小小的演武堂。 相较而言,李当户却是最合适的人选。 “照拂演武堂,这有何难? 我要我李当户还有一口气在,这演武堂就不会少了一砖一瓦。”
李当户闻言,连忙拍胸脯应承下来,但旋即他又试探开口道:“可陆公子,你既然如此放心不下这些乞儿与演武堂。 你欲行之事,就当真如此迫切吗?”
“......” 陆离微微沉默,一旁的不戒和尚却率先举起酒碗,对着李当户开口道:“说这些作甚。 来,喝酒!”
李当户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不戒和尚敬酒之后,接连灌下三碗水酒,连话都有些说不清了,方才的劝阻之语,更是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就这般,三人推杯换盏之间,径直从将将入夜,喝到了临近子时。 眼见今日就要过去,一直守在院门之外的卫芙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 这位自幼失去双亲的可怜女子端着三碗热了再热的元宵,望着陆离轻声道:“公子,卫芙不是有意要打搅公子饮酒,只是马上就要到子时,公子却还未曾吃上一碗元宵,总是不美。 过了今日,想吃这一碗元宵,纵然能够寻到,但也终究没有那份意义了。”
“却是忘了这一茬。”
陆离醉眼惺忪的推了推已然躺在地上的李当户:“李兄,起来吃上一碗元宵!”
“嗝!”
李当户醉醺醺的打了一个酒嗝,半眯着眼坐起身来,接过其中一碗元宵,还以为是酒水,一仰头,竟将整碗元宵吞了下去。 而后,李当户随手一抛,将碗掷出,便再度沉沉睡去。 幸亏陆离神念一动,及时拦下,若不然,这一瓷碗,就要被摔碎。 饶是如此,陆离也是不由地嘴角扯动,笑出声来。 一旁的卫芙见状,不由地捧起手中的一碗元宵,轻声道:“公子,不如让卫芙来服侍你吃食,像李公子这般,囫囵吞枣,胃是要不舒服的。”
“这倒不必,我还没有像李当户那般醉。”
陆离摇了摇头,伸手接过元宵,细细地吃了起来。 不比月桂酒的清寒,这元宵却是滚烫。 但其又不像扶桑果实那般,太过炽烈。 元宵入喉,是一股暖流,也是一股暖意。 人间烟花气,既可饱腹舌,亦可抚人心。 吃着这一碗元宵,即便陆离没有催动气血炼化酒气,却也不由地清醒了几分。 看着身前目露关切的卫芙,还有那天边好似圆盘的皓月,陆离不由地转头看向不戒和尚。 “不戒师傅,你是否也觉得,其实我应该压一压自己的性子? 为了一时意气,却要离去此刻团圆,是否算的上不智?”
“洒家觉得,此事你不该问我。 一时意气更重,还是此刻团圆更好,千个人,便有千种判断,千种理由。 佛曰无相,洒家又岂能为你定下一相?”
不戒和尚轻声道:“洒家能做的,便是支持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剩下的,洒家来替你留住。 世上未必没有双全之法,我可为你一试。”
“公子,你已然为我们做的够多了。”
一旁的卫芙也轻声道:“若是公子您因为我们,不能做想做的事情,我们即便日子平静,却也会日日心怀愧疚的。”
“好。”
听到两人的回答,陆离长舒一口气。 直到此刻,他那翻滚无绪的杀戮之海,才彻底平息波涛,陆离的心,变得平静无波。 他伸手一招,元神弯刀随之出鞘。 陆离伸手拂过刀身,神念亦随之如影随形,分明杀机毕露,可其杀意纯净好似琉璃,弯刀沐浴月光,竟生出几分圣洁之意。 一旁的不戒和尚见状,亦是眼前一亮。 当日陆离斩下殷豹首级,消解部分仇恨,让自身心神清明,神魂通透,诞生的杀机,被血神赞叹,为纯净杀意。 但陆离彼时的纯净杀意,到底还只是大仇得报后宣泄情绪的清明。 为何说杀戮不会停歇,就是因为手持刀者,仇恨必将如影随形,驱除了彼时灰尘,但灰尘仍会继续落入纯净。 可如今的陆离,又沾染了仇恨,却在出刀之前,就已然将自身杀意舒缓,让心神复归琉璃。 “杀机动,杀意起,却只为斩去业障,断去因果,而非为杀而杀,屠戮人身。”
不戒和尚同样呼出一口气:“如今的陆离,才算是彻底足以传承阿难破戒刀的传承。 至少,他已然将杀戒之刀,推演至斩业非斩人的雏形。 若是能够取得那柄无垢琉璃戒刀,或许无需等到凝聚神魔法身,也能像阿难尊者一般,斩去血神的神眷。 佛国之难,还有陆离的血神之劫。 不戒,你不能再躲了。”
一念及此,不戒和尚终于起身,同样接过卫芙的一碗元宵,细细品味其中的味道。 “不戒师傅,你这是做什么。”
一旁的陆离放下戒刀,看着不戒和尚这番模样,不由地笑道:“比起李当户,你才更应该是那囫囵吞枣的那一个。 怎么,今日饮酒不够尽兴?为何这般做派?”
“佛国没有元宵,诸佛也不求团圆。”
不戒和尚依旧细嚼慢咽,轻声回道:“贫僧第一回吃这元宵,却也想,或许慢慢吃下元宵,来日便总能团圆。”
陆离不知晓不戒和尚为何如此伤春悲秋,他摇了摇头,将李当户拽起,摆手道:“好了大师傅,我先去歇息了。 这几日,我还得养一养气血神魂,总不能今天夸下海口,犹豫抉择,日后却未竟全功吧。”
陆离转身离去,也让卫芙去早些休息,只留不戒和尚一人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不戒和尚才将一碗元宵,悉数吃尽。 他抬头望月,却发觉早已过了子时。 “元宵已过了啊。”
不戒和尚笑了一声,放下碗筷,静静地感受着最后的味道消逝。 “说好的,元宵之后就走的。 可贫僧,又岂能看着你去冒奇险,而孤身离去? 如果不戒罗汉帮不到你,那就让不戒佛陀来助你吧。 或许祂不会再与你时候畅饮美酒,但至少,祂能替你寻到双全之法。”
随后,这位大和尚轻吐一口气,闭上双眼。 “师尊,你说的对,不是所有古佛,都是一开始,便渴求那无上的智慧。 可总有一些东西,让他们必须要承这那份智慧。 若不然,要放弃一切的,便会是他们所在意的人。”
夜深人静之时,闭目该是无边黑暗。 但不戒和尚闭目之间,却有一盏灯火,驱除无边黑暗。 那灯火跳动之间,演化大千,万相万物,最后化作一相一物,直至无相无物,唯有灯火长存,再造大千。 不戒和尚就这般看着那跳动的灯火,心头默念道:“愿将吾身化灯盏,承袭往昔诸佛慧。”
随着不戒和尚的念头闪动,那灯火猛地跳脱出其原本所在的,早就枯朽漆黑,毫无生机的烛台。 而后,径直落入不戒和尚的识海中央。 随着灯火落入识海中央,现世之中的不戒和尚闷哼一声,笑意渐渐收敛,面容变得不悲不喜。 他随手一抬,寒意松柏之上的松针就被无形之力摘下,落入他的手中。 而后再过数息,院中的寒意松柏摇动,它吸纳而来的寒气,同样被扯去部分,落在不戒和尚的指尖,变成了点点冰蓝之光。 这一幕,寒意松柏再熟悉不过,因为昨夜与今日早夕,它便经历过这一幕。 这分明是神魂自控物,到引灵。 可即便是陆离那般天纵奇才,却也花了不少功夫才到引灵之境,这大和尚,怎么也这般突兀的连破两境? 寒意松柏摇动之间,惊诧不已,但旋即发觉不对。 不戒和尚的神魂还在波动,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那被吸纳至其手指之上的天地灵气消失无踪,旋即整个神都的灵气都被鲸吞而来。 不是引,而是吞。 随着鲸吞的天地灵气进入不戒和尚的身躯,不戒和尚的周身之外,开始闪烁起了不同于任何天地灵气的佛光,那是属于他的,法力! 未央宫中,还未曾睡去的景元帝抬首,随后一道神火化身显露。 “帝师。”
看着这道身影,景元帝心头一松,旋即皱眉道:“是哪尊元神大修失心疯了不曾?居然敢鲸吞神都灵气。”
“不是大修,也不止神都灵气。”
江玄元目露奇色,缓声道:“那陆离,倒当真有些天命所归的意思。 那位古佛传人,居然因为他,选择燃起了那一盏明灯。”
“什么?”
景元帝面色一动,他虽然早就猜到,不戒和尚在陆离得了阿难破戒刀传承之后,便终有一日,会选择去西域佛国之中,持那柄九环锡杖。 但要持起那柄九环锡杖之重,需要莫大的决心。 若非如此,不戒和尚也不会在佛国易主的关口,选择入了神都。 其实,这就是一种逃避。 但如今,不戒和尚却偏偏选择在今日燃起明灯,直面自己的宿命,让祂下定决心之人,自然不言而喻。 “本来,朕还在想,如果他当真竟以全功,如何在不过早展露他身份的情况下,全须全尾的护住他。 但如今看来,却根本无需朕去操心了。”
景元帝抬起头,目光之中不知是何种情绪:“极西佛国,历代佛主,弱则傲视五境,强则可为人间大佛,驻世神魔。 而古佛一脉,作为钳制佛主的绝对智慧,行的却是宿慧传承,代代相传的路子。 每代古佛圆寂之后,都要将自身神念,投入那最初古佛的灯火之中,让灯火越发旺盛。 至如今,即便那不戒和尚还没有握住九环锡杖,其神魂之力,却也远超五步法相,臻至神魔所不能及之境。 有他在,别说一个周府,若是没有帝师你,就连朕,都不可能伤到其想护持之人。”
“古佛传承,每代传人,都只是那一点灯火的载体,可以更易的灯盏。 本来,那不戒和尚,是有望逃出那宿命的。 我在神都,古佛一脉,不敢来寻。”
江玄元叹了口气:“但如今,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他的智慧,将会逐渐被历代古佛的念头淹没,直至彻底成为诸佛之一,代行无上智慧之人。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能够行自己私念。 这是一方佛土,万代传承给他最后的肆无忌惮。 当其执念完成之后,他就必须回归佛土,去做那灵山古佛,不得沾染半分人情。”
“一尊驻世神魔层次的存在回归啊。”
景元帝喃喃道:“区区周府,一双慧眼,如何配得上?”
“只要那不戒和尚觉得值得,那便是值得。”
江玄元摇头道:“且让其做最后的快意吧。”
元宵圆月坠落,正月至此而过。 团圆之后,便是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