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你不能这样。”

被陆离紧紧握住咽喉的周红拂颤声开口，她看不到陆离如今的表情，可她能够察觉的到陆离那轻声开口的话语之中那份坚定。　　最擅长以慧眼观众生的周红拂知道，这个被自己选定的少年，是当真会将自己所说的话实现。　　而没有了元神修为，没有了一双慧眼，甚至连四肢眼舌都被斩去，她还能剩下什么？　　就像陆离所说，对周红拂而言，让她抛去一切，就这样活着，比让她直接死去，更像是一种折磨。　　尤其是，还要留着她的一双耳，去听陆离日后会创下的，她自以为曾会属于自己的一桩桩成就，攀登一座座高峰。　　若是这一切都变成了现实，那昔日高高在上的凰女，就当真与一堆烂肉没有任何区别了。　　“我求你，陆离，我求你。”

这位周家三小姐一遍遍的重复这句话，到了后来，甚至已然带着哀求的哭腔。　　“不要做到那般境地，杀了我，杀了我.....”　　听到周红拂的话语变得愈发模糊，陆离猛地抬手，周相苍老的面庞一阵颤动，差点就要将“杀”字说出口。　　可知晓陆离身份的周相，永远不会说出这个字，这一点，无论是周相还是周红拂，都心知肚明。　　陆离可以死于二八大限，但只要他一天还在神都，除了那位君上，就没有人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所幸，陆离抬起另一只手，并不是为了取走周红拂的性命，相反，他是在保周红拂的命。　　陆离的手握成拳，重重落下。　　哪怕周身气血消耗一空，可只凭体魄，他也依旧可以做到一拳砸下，将周红拂满口银牙砸碎，而后另一只手猛地一掼。　　周红拂在猛然地失重感，下意识的张开了嘴，没有被吞下肚子的牙齿碎片，直接掉落在了地上。　　而后陆离的神念一动，微风吹过周红拂的面庞。　　“周相可不要误会。”

陆离察觉到了周相情绪激动之下，那已然走出自己房间的四境武夫，已然将他的气机锁定。　　可即便知晓四境武夫的可怖，陆离却依旧面不改色，将周红拂转了过去，面对周相。　　“我只是为了让周相的千金，不要自寻短见罢了。　　她若是自寻短见了，对你我都不好。”

陆离面带笑意，轻声道：“周府家大业大，总不至于周小姐失去了一身修为，不能自理之后，就养不起了。　　只要人没死，总归还是有希望的，不是吗？”

周相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周红拂再度张嘴，却只能呜咽，再难吐出话语的模样。　　这位在朝堂之上搅弄风云最是得心应手不过的相国一阵恍惚。　　他好像看到了当年砸死吴王世子的景元帝，可那时的景元帝，已然是定下来的大离储君。　　但如今的陆离又凭什么？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怎么敢这样行事，为何敢如此无视规矩。　　周相想不明白，一旁那位周府的大小姐，却颤抖的抬起手来，指着陆离，双目通红。　　“你简直就是一个魔鬼，红拂她怎么会选定你。　　亏我还为了红拂，让幕遮几度出府。”

“一样米，果然是养百样人。”

陆离扫过这位周府长女，微微摇头。　　在场中人，怕是只有她还没有搞清楚状况。　　无论是周红拂的法力境修为，还是两方言语之间所暴露出的种种，她都不清楚其中意味。　　她的眼中，只能看到自己最宠爱的小妹，遭受了这样的痛苦。　　所以，对她的话，陆离并没有生出任何情绪，苏幕遮也连忙上前，握住了自己夫人的手，生怕陆离又对自家夫人发难。　　而被陆离握在手中的周红拂也忽的抬起了头，对着陆离猛地摇头。　　“怎么搞的，好像我才是那个恶人。”

陆离见状，不由地叹了口气，而后轻声道：“周小姐，你明明也有亲人。　　你也会为了她在这种情况下仍想着求情，而不是保留你最后的体面。　　为什么别人的亲朋，在你的眼中，就不过只是为了增添几分感激之情的工具？　　这敕造相国府才立起来多久？想让它继续屹立是人之常情。　　可若是看不见那些看似渺小，实则撑起了这栋府邸，乃至这个天下的人，就算它再怎么富丽堂皇，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既然你的慧眼看不到这些，那取下来又如何呢？”

又是一阵清风拂动，周相的身子，都变得弯了几分。　　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凰女慧眼了。　　“你放心，我来此处，只为与你断了恩仇。”

陆离神念再动，又斩去树干之外的枝丫。　　他看着面前的周红拂，缓声道：“除你之外，这周府之内，我不会伤到任何人。　　当然，如果殷虎现在失去理智，为了他的义弟，愿意试着搏杀我的话，我倒也不介意再送他去见他的义弟。”

殷虎自然不会出手。　　虽然他确实因为殷豹之死而仇视陆离，但在周红拂暴露自己的法力之后，这位吴王义子也不是傻子，已然想通了许多关节。　　如今的他，看向陆离目光极其复杂，至少在陆离解决完周红拂之前，他不会再度发难了。　　而周红拂紧绷的身子，也终于在此刻松了下来。　　但她心中仍有最后一丝的侥幸。　　“废掉我毕生修为，甚至在我的神魂之内高悬一柄戒刀。　　修出一丝神念，就斩去一丝神念。　　这样的手段，应当只有四境修士，凝聚本命之后，才能够做到。　　陆离凭什么能够做到这一点。　　如果他做不到的话，即便是失去了慧眼，我也可以再度修行，用神念来观世界。”

废掉毕生修为，确实不难，在陆离一剑斩灭周红拂所有法力之后，只要将法力中溃散回返神魂的神念彻底碾碎，让其不能再度聚拢，与灵气相容，再度练就法力即可。　　可要在一个人的识海之内留下一道阀门，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无论是引灵构建的术法，还是存于体内，一念即可以法力施展的术法。　　它们除去威能上的差异，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无法久存。　　只要施展术法之人不再引动灵气，亦或者收回法力，它们就会崩塌。　　但第四步的本命修士不同，当元神修士寻到自己的本命之后，他们的神念之中，就会多出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这种东西诞生于每个人的心中，因人而异，气血武者们将之称为武道意志，武道四境的武道天柱一样需要这种诞生于心灵的力量统合气血才能够立起。　　在拥有这种心灵之上的力量后，本命修士们施展的术法便有了灵性。　　即便没有了本命修士们引动灵气，加持法力，其也会自发的引动天地灵气，维持自己的存在，甚至不断扩张。　　直至术法之中的灵性散尽，术法才会消散，故而本命修士的术法，也被称作“法有元灵”。　　就曾有元神大修对敌施展火系术法，留下一座不熄的火焰山。　　“陆离得到的是血神的神眷，也只有气血武道踏足三境。　　将将引灵的元神修为，怎么可能做得到法有元灵？”

周红拂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命的说服自己。　　而陆离的神念，却已然侵入了周红拂的识海之内。　　在识海之内，周红拂终于再度的“见”到了陆离的身影。　　可不同于最后她所见到的一幕，陆离乃是持剑而立。　　如今的陆离，却是握着一柄刀。　　这柄刀有些奇怪，它既有些像弯刀，又有些像戒刀，而其，又好似琉璃一般，清澈到足以映人。　　周红拂清楚，识海之内，神魂的映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陆离手中的刀之所以会是这般模样，是因为他现实之中所持的刀乃是一柄弯刀，而修行的刀法，却是戒刀模样。　　“阿难破戒刀？”

周红拂怔怔的看着陆离手持的琉璃刀，在识海之中，她失笑出声：“阿难破戒刀，确实可以斩到神魂。　　可陆离，不戒和尚传你的破戒刀，是杀戒之刀。　　动了杀念，又如何能够做到留下阀门，生出一丝神念，斩去一丝神念？　　陆离，你到底还是输了，你只能绝灭我的神魂！你只能杀了我！”

识海之内，周红拂放声大笑，如今的她，甚至觉得只要能够死去，让陆离方才放下的豪言无法实现，就算是胜了。　　陆离也是微微摇头，将手中的琉璃刀举起。　　“你虽然知晓阿难破戒刀，但你并不完全清楚阿难破戒刀的意义。”

而随着陆离将琉璃刀举起，一道翻滚着的，孕育着无穷杀意与杀机的杀戮之海，在陆离的上空出现。　　“杀念会不停的升腾而起，阿难破戒刀就是在借助这些不断升腾的念头，来斩出破戒的一刀。　　但斩出这一刀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断去此念，是为了斩去业障，而不只是为了单纯的杀戮。”

陆离抛出手中琉璃刀，琉璃刀划出一道弧线，周红拂根本就没有去阻挡的意思。　　一来是她知晓，她根本挡不下这一刀。　　二来，则是她也不信，陆离已然展露出杀戮之海，那么多针对自己的杀机，怎么可能还能做到只斩去神念，留住神魂，甚至高悬于她的识海？　　她就是要求死，她也只盼望着去死。　　可陆离的琉璃刀，在斩去周红拂识海之中的道道神魂丝线之后，居然在不住翻滚的杀戮之海下，停住了刀锋。　　“这怎么可能？”

周红拂身子都僵住了，她能够察觉到这停在自己身前的琉璃刀之上的滚滚的杀意。　　只要这琉璃刀再往前一寸，她都会被杀意冲毁。　　可这琉璃刀，就这般静静地停住，再没有前进半分。　　“阿难破戒刀，不是出刀必见血吗？！”

“出刀必杀，只是阿难破戒刀的表象罢了。”

陆离顶着杀戮之海，无所谓的笑笑：“佛门有一桩公案。　　是讲心中尘埃的。　　一个是时时勤擦抚，莫使惹尘埃。　　一个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年少时，总是觉得后者更有禅意，可世上又能有几个六祖，能够一朝顿悟，就做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的境界？　　这世上到底还是愚人多，唯有时时擦去尘埃，才能灵台清明。　　而阿难破戒刀破诸般戒律，就是为了先去拿起，再去放下，我已然心如琉璃，出刀只是为了拂去尘埃罢了。　　你如今，就是我的尘埃，杀了你，只会让我生出更多的尘埃，让琉璃刀染上异色。　　所以，我的琉璃刀可以停住。　　不仅可以停住。”

陆离再度抬手，琉璃刀居然真的高悬在了周红拂的头顶之上。　　“我的确没有做到法有元灵，但我的杀戮之海仍在沸腾，我们之间的业障还没有完全断掉。　　因你生出神念，就会让我心有尘埃。　　所以琉璃刀可以高悬，只要你修行，其就会斩落，拂去这一粒尘埃。　　而只要这杀戮之海仍存，这柄琉璃刀就仍有来源，也就不会散去。”

陆离说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剑斩肉身，刀斩神魂，琉璃高悬。　　周红拂，我们之间，恩怨已清。”

周红拂抬起头，望向头顶的琉璃刀。　　随着陆离说完这些话，这柄琉璃刀，居然愈发的清澈，周红拂看着刀身映照的自己，忽然笑出了声。　　一边笑，一边流出泪水。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陆离，若是我没有这般算计你，若是我从一开始就坦然相告。　　你会不会去选择接纳我？”

“不会。”

陆离的身形消散于周红拂的识海之内。　　“再给你一百次机会，你也只会去做的更加周密，而不会去坦然相告。　　这是你的本性，周红拂。”

当陆离的身形消散，无尽的黑暗将周红拂包围。　　除去头顶的琉璃戒刀之外，周红拂再也看不到任何光彩，她也无法触碰到世间万物。　　她甚至无法与他人倾述，说不出话来。　　唯有耳畔，还能有声音传来，但她所能听到的，却是陆离轻描淡写的声音。　　现世之中，陆离眼中再度展现出神采。　　他随手一抛，将已然是一摊废肉的周红拂抛向了周相。　　“周相，我与周红拂的恩怨已了。”

陆离轻声问道：“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陆离的语气很是随意，就好像是在询问周相今日有没有进食。　　可他做下的事情，却足称骇人听闻。　　“陆离。”

周相接过轻的吓人的周红拂，目光却望向了陆离的身后。　　那里，有一尊四境的武夫唯他命是从。　　没有了周红拂做把柄，陆离怕是连这位四境武夫的一拳都接不下。　　“我不能杀你，但你必须，要在周府之中，留下些什么！”

这位庙堂之上，一人之下的相国，好像是在说话，却又更像是在立誓。　　“哦？”

陆离不置可否，因为在他的识海之中，【命途多舛】的星辰已然开始衍化。　　他的劫难已然彻底度过，璨绿色的禀赋星辰正在凝聚。　　看着不怒自威的周相，陆离居然露出了一抹笑意。　　“我想走，你们拦不住。　　不信，周相大可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