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 天元皇帝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跟杨吉、庞维等人沟通着事宜。 太子病倒之后,失去了左膀右臂的皇帝不得不直面内阁呈递的各种奏折。 直到此刻,皇帝方才理解太子平日里承担了多大的辛劳和重任,要换了他自己,天天一睁眼就是这么多的破烂事,怕是如此倒下的就该是他自己了。 “陛下,臣觉得,攘外必先安内,内政不稳,若继续一味征伐,必然劳民伤财,导致各地怨声载道,则时局更加严峻。”
杨吉提议道。 皇帝沉吟道:“这道理,朕何尝不知道。但裴无常老贼以及东宋朝廷,肯定是猜到朕会有此心思,趁着朕忙于内忧,他们必然加强对西唐的用兵。等到内忧差不多平息了,东宋也差不多做大了。”
庞维谏言道:“可即便我们咬牙同时兼顾内忧外患,北边战线那里,威远侯和北凉侯两路大军都处于胶着之际,继续拖下去,拖到了年关,更反受其乱啊。”
“那就没有一举两得的办法了吗?”
皇帝开始急躁了,随即,他看向了杨吉身旁,那个一直沉默的老人,颔首道:“鼎山公,你意下如何?”
鼎山公,全名钟群,内阁三大首辅之一。 对比杨吉和庞维,钟群一向格外低调内敛,总是不显山露水,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 如果把大景朝廷的群臣比作泥石流,那这位钟群大先生,称得上是独自美丽的白莲花了。 他出身武道世家,年少时曾好游侠,后来在群雄割据的时代为了在朝廷谋个官职,就跑去修行了儒家。 接着,他看即将一统天下的天元皇帝更偏爱法家,再次“跳槽”去学法了。 然后,他看皇帝似乎对天文感兴趣,又去天地会进修了一阵子。 也幸亏他在天地会的经历,第一个察觉到了国师裴无常的谋逆迹象,及时跟皇帝打小报告,这才有惊无险的化解了那场宫廷政变。 总之,这货从不得罪人,也从不搞事情,只是埋头投皇帝的所好。 立场? 皇帝是啥立场,他就站什么立场。 在内阁里,他也只管自己的分内事,从不跟杨吉、庞维争风头,大家一起面见皇帝时,可以做到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响屁。 皇帝不问,他就闭嘴。 如今皇帝反问了,钟群立刻回道:“臣觉得青衫公和原机公说得颇有道理,如今内忧又外患,若是执意两手紧抓,恐力有不逮、顾此失彼。”
杨吉和庞维眉头同时一动,静候着钟群的转折。 果然,钟群下一句就来了个但是:“但陛下的顾虑也极有道理,内患和外患,都对社稷危害甚大。臣觉得当下之计,最好是内紧外松,重点先平息各地的纷乱,只需要熬到年关,乱局必然能大大减缓。”
“至于北境边疆,既然呈现胶着之势,不如趁机会转攻为守,令几路大军择险关坚守,伺机反袭扰东宋军队,遏制东宋对西唐的进攻。待到来年春暖花开,内忧解除之后,我们将全力对付东宋!”
闻言,皇帝顿时颔首:“这计策不错,就按鼎山公说的办吧……反正眼前也没更好的法子了。”
不过皇帝的眉头刚松弛了一些,随即又紧拧了起来,道:“只是太子……唉。”
荧惑守心的星象出现后,按照历史规律,很可能会再出现天石陨落,届时,太子怕是凶多吉少,能不能熬过年关都难说。 杨吉忙道:“陛下莫担心,臣当日已经传讯到南疆,令巫神教的巫咸立即进京,想来这几日就该到了,巫咸一向有消灾去疾的神通,定能让太子恢复安康。”
太子的病疾,寻常的医者恐怕难以救治了,只能求助于修行者。 纵观诸子千家,最擅长治病的,非道教和巫教莫属。 道教的丹药,巫教的巫医,都能发挥奇特的效果。 现在朝天宫的清和道长等人,在没日没夜的炼制丹药,奈何太子积病已久,这些丹药只能减缓病症的表象。 想要根治,可能还得求助于巫医。 “但愿这位巫咸能解太子的危难吧。”
皇帝喟然一叹。 垂头惆怅了一会,皇帝忽的又想起了什么,抬头问杨吉:“最近你们辅导皇太孙的功课如何?”
杨吉和庞维的神情同时变得耐人寻味。 “是不是还那么顽劣?”
皇帝没好气道。 “那倒不是,这几日,小殿下变得勤勉好学,改观甚大。”
庞维苦笑道:“想来余闲的话,小殿下还是听进去了,知道这时候该长大懂事了,只是……” 杨吉看他吞吞吐吐,索性直接把话说开了:“不知为何,小殿下的想法似乎有些奇特,昨日他还问了臣一个问题,关于如何治理天下的。小殿下提出,当今天下的矛盾重点是不患寡而患不均,那能否推行均富的思想,取消阶层,地位平等。”
“等等,你说明白点,太孙到底想干什么?”
皇帝一时间没理解这个天马行空的奇思。 “小殿下的意思是,从地主豪绅的手里分田地钱粮,平均分配给周围的百姓们,这样就不存在剥削和压迫了。”
杨吉硬着头皮道。 “……” 皇帝眨了眨眼,又神游天下了一会,然后挥挥手,表示不要再说下去了。 内心里,皇帝觉得仍有必要做最坏的打算。 就在君臣相对无言的时候,一股清风吹进了屋内。 君臣四人同时脸色一动。 皇帝更是豁然站起来,疾步走到窗口。 推开窗,窗外的天空依旧阳光明媚,但仔细观察,天空的云朵竟从四面八方涌向西边的某一个位置。 “是书院!”
皇帝一眯眼,沉声道:“清气罡风四溢,天地之力凝聚……难道是湖心岛出事了?!”
杨吉三人也赶到殿门口观望,面色写满了惊骇:“上次出现这样的异象,是贾岩、关通他们游过了忘忧湖。难道今天又有人进入湖心岛了?”
闻言,皇帝的脸色再次一变,连忙催促太监:“鸿王今日是不是又去了桃花书院?”
太监回道:“鸿王殿下昨日去过桃花书院,试图游过忘忧湖,结果一下子就被浪涛掀回去了。因此今日就没有再过去。”
“不是他……那又会是谁?”
皇帝喃喃道。 太监想了想,道:“这几日,威远侯的嫡长子余闲,也经常坐在忘忧湖畔,只是一直未曾下水。”
“余闲?”
皇帝摇头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杨吉三位阁老亦是难以置信。 他们承认余闲有才学,且对许多事物的见解都很独到高明。 但忘忧湖可不是靠着才学本事能游过去的,对一个人的心思境界要求极高。 余闲年纪轻,杂念多,根本没可能游过去的! “但是,杂念多,似乎也是有可能游过去的。”
庞维迟疑道。 接着,他和杨吉不约而同的看向了钟群。 钟群的杂念何其多,什么学派都会亿点点。 但出奇的是,几年前钟群尝试去游忘忧湖,居然被他游到了彼岸! 虽然最终他止步于塔楼第三层,却也引得朝野上下哗然,因此被皇帝提拔为内阁首辅。 封赏时,皇帝曾询问钟群是如何做到的,钟群答曰:臣学每一样东西,目的都是一致的,就是为陛下分忧,为社稷奉献。 瞧瞧,心思多么明确单纯。 只是传言,前国师裴无常在一次酒后曾评价钟群,说这老儿的心里面装的只有自身利益,什么君王社稷都是空话,自然也算是“心念单纯”。 因此一些大先生修行者都怀疑,想游过忘忧湖,除了抛掉一切念头牵绊,如果能做到心念简单明朗,一样有机会! 但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就很难了。 像杨吉就没有不自量力跑去光身体游泳,因为他清楚自己的问题,心思不单纯:除了服务于皇帝,还想给自己谋私利。 “马上去探!”
皇帝立即下令。 若是有人成功的登上湖心岛,不管最终能否进入塔楼第五层,都足以是天下瞩目的存在! 一念及此,皇帝的心情已然是波涛汹涌了。 如同此刻桃花书院众人,也如同此刻的忘忧湖水。 …… 桃花书院。 论道台上。 大家还未从这场国本之争的辩论中抽回心神,就又被山谷深处传来的异象给吸引了。 有人眼尖,一阵眺望过后,立刻发现了原因,惊叫道:“是忘忧湖的湖水分开了!”
“怎么会这样?难不成是四位圣人显现了?”
“你们快抬头看,云彩都在向这边汇聚,周围的清气很旺盛!”
“这般异象,难道,难道是因为我们在这辩论的话题给圣人们听到了?”
此话一出,大家不约而同的看向了余闲! 又同时想起了刚刚余闲说出的那番惊世言论:民为国本! “不可能的!这不合理!”
郑柯的神情充满了激荡和凌乱,“即便见解独到,引发了圣人的共鸣,可是这和忘忧湖的主旨有什么关系?想过忘忧湖,必须要抛却一切杂念啊!”
“余闲刚刚的言语,不就做到了忘却杂念、明确心意吗?”
冷不丁地,贾岩腾空落在了论道台上,目光直接锁定了余闲,面色复杂地道:“人之忧虑,根源就在于想得太多,念头太杂,因此难以明确本心。圣人曰,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们这些人,看得太多,想得太多,烦恼一多,自然就心生各种忧虑。”
“国本之争?呵,国本有什么好争论的,就如余闲所说的,民为国本,只要能让百姓们安居乐业,那国本自然稳固,何须争议?你们啊,全是作茧自缚、画地为牢了!”
余闲闻言,顿时有了几分恍然。 敢情是自己的想法比较明确,因此圣人特地打开了忘忧湖以示嘉奖。 包括郑柯等许多学员们,在理解了这一层意思后,不由的满面愧色、无地自容。 “无缺,你去吧。”
贾岩微笑道:“你不是想去湖心岛看看吗?圣人们已经邀请了你。”
“我不需要游过去了?”
余闲试探道。 “之所以要游过忘忧湖才能登上湖心岛,许多人都弄错了逻辑顺序。”
贾岩解释道:“在许多人看来,明确心念、忘却烦忧,是游过忘忧湖的前提条件。但真实情况是,明确心念、忘却烦忧,是游过忘忧湖的目的!”
“人在世间,如苦海修行,绝大多数人只能亲身在苦海中遨游,才能感悟到更深的意境,这就是佛家说的因果关系。但若是能先感悟到高深的意境,苦海的修行就不必要了。”
余闲想了想,拱手作揖:“受教了。”
说完,余闲就干脆的拔腿就走。 围观人群也为他分开了一条路。 看着余闲扬长而去,学员们的眼中充满了无以复加的羡慕。 贾岩的嘴角一扬,玩味道:“若是你们当中有谁不甘心,大可以跟上去也试一试。”
“我们也可以一起穿过忘忧湖分开来的那条道路进入湖心岛?”
郑柯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时值多事之秋,圣人们听闻余闲对国本的论述,破例打开忘忧湖,想必也是希望更好的救济天下,免除灾祸。”
贾岩缓缓道:“你们能进入书院,在考核时的见解,或多或少都能引发圣人的共鸣,既然如此,你们都可以再去试一试,圣人们会很乐意看到书院出现更多的有志之士,去救民于水火之中。”
“不过我有言在先,如果你们当中依旧达不到进入湖心岛的要求和标准,一样会被阻拦,大浪淘沙始出金,正是此意。”
闻言,郑柯等人当即心动了。 二话不说,他们也纷纷跟了上去,想蹭余闲的光。 不管最后能不能成功,试一试总没坏处。 不一会,论道台上的人群就散去了大半。 清和他们也从山巅来到了论道台上,苦笑道:“贾先生,你何必赶这么多的鸭子上架呢。”
“赶一只鸭子上架是上架,赶一群鸭子陪跑又有何妨。”
贾岩悠悠道:“乱世将至,光指望余闲一人可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