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京。 皇城。 勤政殿。 夜灯之下,天元皇帝和如海和尚分别执黑白子,坐于棋盘的两侧。 对弈正处于最白热化的阶段,每一步,都堪称步步惊心。 天元皇帝捻着棋子,瞪大眼睛,认真的观察棋盘的每一处局势。 现在,他处于不利的下风,为了打破如海和尚的围堵,他必须找到一个可以扭转乾坤的落子点。 就在这时,帷幔之外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但大概是知道皇帝正在下棋,于是很识趣的停滞住了。 “谁在外头?”
天元皇帝却主动问道,顺手揉了揉酸涩的眉心。 大概是他正举棋不定、束手无策,索性趁机找个喘息的机会。 帷幔轻纱外,传来了洪亮的声响:“臣陆纲,夜深叨扰了陛下的雅兴,万望恕罪!”
“进来吧。”
皇帝往椅背上一靠,太监适时的递来参茶。 然而,皇帝只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则依旧捻着属于自己的白子。 等皇帝接过杯盏,陆纲也一迭步走了进来,下跪请安:“陛下,有紧急奏报。”
皇帝淡淡道:“直说吧,没有外人。”
陆纲应了一声,余光看了眼入定一般的如海和尚,心里有一丝古怪。 他自然知道如海和尚不是外人,但不知为何,这次见到,他觉得如海和尚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仔细一想如海和尚的岁数,比皇帝还大上许多,这个苍老的形态,正符合如海和尚的岁数。 只是以往,如海和尚似乎养生驻颜的法子,面貌比皇帝都要年轻得很多,乍一看,和太子都貌似同龄人。 “怎么会一下子就衰老了呢?”
揣着这个疑惑,陆纲镇定心神,声音洪亮的道:“陛下,探子回报,余闲他们在燕幽连杀长生教主厉无极、雪山部落台吉汤古,以及剑圣何太柏!”
“嗯?”
皇帝刚端起的杯盏,戛然停止住了。 随即,屋内也鸦雀无声。 就连古井不波的如海都忍不住挑了一下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状。 至于汇报者陆纲,除了脸上的横肉在抽动,内心也依旧是惊涛骇浪的状态。 当得知了消息时,陆纲一度以为听错了,直到反复确认,他的心态就炸裂了。 厉无极、汤古还有何太柏,全都是二品境的顶级大修行者,仅次于圣人的存在! 这三个加在一起,实力甚至盖过了圣人! 然而,三人围剿余闲,居然被余闲一个小菜鸟给全部反杀了! “不过,这当中,也有诡山人,紫霄郡主等人的协助,至于究竟是怎么连杀了这三人,暂时还没探查清楚。”
陆纲补充道。 “即便那孩子身怀太斗剑、射日弓,也不合常理啊。”
皇帝喃喃道,随即他看了眼如海和尚,嘴角微微一翘:“你口中的这个福主,确实有大福运啊。”
如海和尚则摇摇头,咕哝道:“老衲是越发看不懂他了。”
陆纲趁机献媚:“想必是陛下和大景的福运鼎盛,余闲担负起社稷重任,亦是有陛下的洪福庇佑。”
“总归是天大的好事,至于原委,回头再提。”
皇帝放下杯盏,吩咐太监:“取酒水。”
太监迟疑道:“陛下……” “去。”
皇帝挥挥手,对着如海展颜笑道:“此情此景,当浮一大白。”
“那陛下只能找陆指挥使喝了。”
如海道。 “你也喝。”
“陛下,何必为难我这老和尚呢。”
“喝几杯酒就能坏你修行了?”
皇帝嗤笑道:“老兄弟,苦了一辈子了,你我相识也有六十余年了,还没喝过一次酒,你不觉得遗憾吗?”
“陛下,这几十年来,记不清多少次,您劝我还俗,但老衲既已皈依佛门,就万万不敢背弃佛主,这不仅是为老衲自身的功德着想,更是为陛下分忧解难。”
如海态度坚决。 “你念经诵佛,为朕犯下的人命孽债超度了几十年了,还没超度完吗?”
皇帝喟然一笑。 “怕是老衲此生都超度不完,得交由弟子们接着超度了。”
如海和尚叹息道。 “也是,因朕而死的人,数不胜数,只怕要好几代高僧方能了却这些孽债。”
皇帝咂咂嘴,又显得意兴索然。 陆纲心里犯嘀咕。 据他所知,皇帝曾好几次希望如海和尚还俗,入朝拜相、主持社稷。 然而每次都被如海和尚拒绝了,誓言要永远的青灯古佛。 陆纲怀疑,如海和尚的目的,应该是想成为佛门圣人。 但如今一听,似乎原因并没那么简单。 难道如海留在佛门,真是在替皇帝超度因皇帝而死的亡灵? 再次按捺下这些遐想,陆纲再次小心翼翼的道:“陛下,还有一件急事,关于傲梅公的。”
“怎么了?”
皇帝的眉头一凝。 “根据探子回报,当余闲他们在跟厉无极鏖战时,傲梅公也亲自领兵前去支援,然而大军却困在了厉无极的术法中,只有傲梅公独自脱身,却中了姜国前右贤师那些匪徒的围攻!”
陆纲看着皇帝迅速铁青紧绷的脸色,也是心惊肉跳。 他当然知道皇帝对杜隆是何等的器重,也知道皇帝知道杜隆的噩耗后该是何等的盛怒,因此他故意先把余闲的喜事先说了让皇帝开心开心。 可饶是如此,天元皇帝仍旧面色狰狞的追问道:“傲梅公现在如何?”
“请陛下宽心,傲梅公现在无恙,只是伤及元气,需要一阵子的调养。”
陆纲赶忙给皇帝递了一颗安心丸,只是他的神情却有些古怪:“但是,在那个困境中,救下傲梅公的,居然是姜国的十三皇子,孔阳夏。”
“当时孔阳夏救下傲梅公后,就带着傲梅公,交给了赶来的官兵,临走时撂下一句话,说他用傲梅公的性命,想换取大景对他那几座山寨一年的休战协议。”
“那小子当真这么说的?!”
皇帝刚松了口气,再次悚然动容。 “千真万确。”
陆纲迟疑道:“臣也搞不懂孔阳夏这是意图何为。”
确实很反常,孔阳夏作为姜国的皇子,和大景自然势不两立。 如今,孔阳夏以惊为天人的手段一口气拿下了燕幽两大山寨,已经引起了大景的警觉。 皇帝都已经跟杨吉他们商量后,年后开春,就对孔阳夏的山寨用兵! 他们很清楚,再给孔阳夏一些发展的时间,必然成朝廷的心腹大患! 而现在,孔阳夏救了大景重臣杜隆,却把人直接交还给了大景,无疑很蹊跷。 按常理说,孔阳夏抓了杜隆,要么杀,要么劝降,再要么就是作为筹码跟大景谈条件。 现在孔阳夏先把人送回去了,再谈条件,这唱的哪一出戏啊? 如海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感叹道:“此子,也非池中物啊。”
“怎么说?”
皇帝问道。 如海没急着回答,反问道:“敢问陛下,孔阳夏此举,是否算得上行侠仗义、光明磊落?”
皇帝沉默片刻,轻轻点头。 哪怕是敌对,他也得认同自己承了孔阳夏的人情。 如海又问道:“那再问陛下,如果开春之后,朝廷依旧攻打孔阳夏的山寨,民间和几大学派,会如何看待陛下此举?”
皇帝一眯眼,幽幽道:“这小子,心思诡诈啊!”
他算是明白了孔阳夏的意图,这是演给天下人看的戏码! “姜国灭亡后,除了诡道,诸子千家里,仍有许多学派对姜国怀有感情,尤其是这圣京。”
如海语气悠悠的分析道:“孔阳夏虽然一连斩获了两大山寨,等他想要靠此逐鹿天下、恢复姜国,也是天方夜谭。所以,他现阶段最重要的就是整合势力、稳定内部,这都需要时间。”
“如今,他最需要的是名声,而杜隆是当今天下德高望重的大先生,救下杜隆并交还大景,此举必然引来众多百姓和学派的钦佩……要知道,仁义二字也是立足天下的重要筹码。”
“如果陛下开春仍对燕幽用兵,或许一些人会有微词。再则跟东宋和荒人的战事还未结束,一旦又跟孔阳夏耗下去,必然深陷泥潭、劳民伤财,智者所不取。还望陛下三思。”
皇帝咬牙道:“卧榻之侧,有如此的野心狼子,朕岂能心安!”
这时,陆纲又想起了什么,汇报道:“陛下,我听消息,孔阳夏拿下两大山寨之后,开始搞什么土地革命了?”
“嗯?如何革命?”
“好像是投效于他的人,无论身份高低贵贱,皆能分到同样大小的田地。”
“这是什么构思?”
皇帝一时间参悟不透,冷笑道:“难道那小子还指望靠一群农夫小民跟朝廷作对吗?”
如海和尚却显得欲言又止,最终,他小心翼翼的提醒道:“陛下,别忘了您当初是怎么起家得了天下。”
皇帝一愣,脸色阴晴变幻了一阵,随即指示陆纲:“继续往燕幽投放探子,但凡孔阳夏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必须第一时间知会!”
陆纲轰然应允,领命离去。 陆纲前脚刚走,如海和尚就咳嗽了两声。 灯火下,他的面容似乎又沧桑了几分。 皇帝看在眼里,皱眉道:“怎么?提醒朕剿灭孔阳夏,莫非也是泄露了天机?”
“陛下难道还看不明白嘛。孔阳夏,大概就是天道钦点的人选之一,若有朝一日,大景危难,必有孔阳夏的手笔!”
如海沉声道。 “这天上的仙人们,是铁了心要搞乱天下、坏我大景!”
皇帝怒形于色。 “陛下,如今,孔阳夏还不是当务之急。”
如海正色道:“天石陨落在即,陛下有决断了吗?”
皇帝默然,叹息道:“如此两难的性命大事,你让朕如何抉择?”
顿了顿,皇帝黯然道:“可惜,圣骨只有一根……而且朕也不知道该不该用。”
“珍妃娘娘现在是怎么说的?”
如海问道。 “还能怎么说,无非是想用圣骨交换十七的前程,当然,不是皇位,只是她央求朕给十七一个独立的封国,有兵有权。你说,这跟裂土封王有什么区别?”
皇帝没好气道。 “珍妃娘娘也是爱子心切,老衲相信珍妃娘娘愿意无条件的献上圣骨,然而,如今十七皇子的野心越来越大,即便陛下或者太子既往不咎,但更久的以后就不好说了。想来,珍妃娘娘是想给十七皇子争取多一些的自保筹码。”
如海和尚劝解道。 “其实朕起初也不想用她的圣骨,虽然不会害她的性命,却是会伤及她的身子。”
皇帝苦笑道:“但为了救朕,她愿意主动献出那根圣骨。”
“圣骨可以塑造新的血肉之躯,如此一来,即便朕的本命星辰陨落,一样可以再造新的身体,来个金蝉脱壳。可是,太子又该怎么办?”
“老衲相信余闲能解决的。”
“怎么解决,你又不是不知道,即便击溃天石,太子也一样时日无多!”
皇帝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沉声道:“除非还能再找到第二根圣骨,抑或者,你找一个命格和太子匹配的人,给太子移魂了。”
“陛下,即便移魂成功,怕也存活不了太久……” “那你说朕该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太子死去?”
说着,皇帝已经目眦欲裂,煞气腾腾了。 如海则依旧泰然自若,垂下眼帘,道:“陛下,下完这盘棋,老衲就动身了。”
皇帝一愣,迟疑道:“你、你这就走了?”
如海点头:“老衲入了三品元神境之后,还想再尝试领悟苦海之意,好入这二品苦海境。因此,是时候该去世间游历了。顺便帮陛下取了那件东西,逆转天道设下的这个杀局。”
皇帝神情复杂:“可是,你知道那东西有多难取的……” “有多难呢?当年一统天下,那么难的事情,都被陛下做到了。如今,这又算得了什么。”
如海豁达一笑。 这时,太监捧来了酒水。 斟了两个杯子,端到两人的面前。 “陛下,如果你能下得赢老衲,老衲就喝了这杯酒,如何?”
如海微笑道。 皇帝看着棋盘,思量许久,最终,将棋子放在了西北一角。 …… 那一夜,这位伴随大景王朝创立的传奇僧人,在萧瑟风雪中,走出了皇城,离开了圣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