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四十四年的夏末秋初,京杭大运河南段,苏嘉运河。 月光撒下来,令夜晚的水乡,不再暗如酽墨。 那些被芦苇、泥堰分隔开的水塘,好像许多没有眸子的空洞眼眶,认命一般,静静地向着苍穹。 沉寂偶尔也会被打破。 波澜轻响,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凫游过这一大片水域,终于摸到了河堤。 他爬上岸,以手撑地,咬牙站起来,抹去满脸腥臭肮脏的河水,喘了几口气,沿着河堤,往远处屋宅林立的镇子跑。 戌亥之交,白昼里喧闹的街道,此时已归于寂静。 少年站定在石板路中央,侧耳辨音,复又发足,拐过一座小庙,终于看到披着月光的打更老头。 “巡检司,巡检司在何处?”
少年跑上去,急切地问。 老头先是被这突然闪现的人影,惊得一愣,定睛瞧出是个半大小子后,唬着脸叱问道:“倷只小鬼头,叟宁窝里厢格?”
这是苏州府一带的方言,老头是问这娃娃,乃镇上哪一家的孩子。 少年名叫郑守宽,本非江南人氏,因随着姑姑,在邻近的松江府讨了大半年生活,已能听懂吴语。 他连说带比划,终于让打更老头明白了自己的来历,以及今日突然遭遇的祸端。 打更老头听罢,脸色转为凝重,变了小跑的步伐,引领郑守宽绕过两条巷子后,指向远处燃着火把的高墙大屋,说道:“那里就是本镇的巡检司。”
郑守宽匆匆道谢,朝那火把通明处狂奔。 老头望着少年的背影,怔忡片刻,叹口气。 “人人都道江南好,我见江南黎民怨。官做贼,贼做官,何曾见?月月见。哀哉可怜,可怜呐……” 老头轻哼曲词,佝偻的背影也很快没入无边的夜色里。 …… 一个时辰前,郑守宽被姑姑推下船时,姑姑明确告诉他,最近的市镇叫千墩,肯定有维护本地治安的巡检司,可以求救。 自打跟着姑姑郑海珠,从福建漳州府北上,郑守宽早已发现,姑姑似乎对江南一带颇为熟悉。 他以为,这都是由于姑姑从小识字、翻看祖宅里那些各式各样的书籍的缘故,他于是对自己这位唯一的亲人,越发佩服起来。 今日遇险,姑姑在危急时刻的指点,果然没错。 少年郑守宽冲进千墩巡检司的时候,副巡检陈阿良,与当值的几个弓兵,已将“马吊牌”打了好几轮。 “军爷,军爷,救命!”
郑守宽带着哭腔道。 陈阿良正赌在兴头上,瞥一眼扒着门框的小少年,不耐烦道:“外乡的鸟语,听不懂。”
郑守宽忙拱手,努力让自己的口音接近吴地方言:“军爷,我与姑姑的客船,在北边芦苇荡外,遇到湖匪,匪徒掳走了我姑姑。领头那个,很高很胖,但是瞎了一只眼。求求军爷,救……” 他那个“救”字刚吐出来,陈阿良就哧了一声,与手下的弓兵说道:“听见没有,这世道,当兵不如做匪哪,哎,你,明年能说上媳妇不?”
陈阿良点着一个干瘦的年轻弓兵问。 那瘦子讪讪地摇头:“副司尊,我的爷哎,公家去年欠的禄米还没发呢,小的哪有家底娶亲。”
“没钱娶,抢去呀,哈哈,”陈阿良晃一晃手里的马吊牌,将印有‘呼保义宋江’的那一面,朝向手下,揶揄道,“远的学梁山好汉,近的,就学我大明水匪,不用花半钱银子,鲜嫩的大姑娘,就抱走咯。”
一众弓兵纷纷猥琐而畅快地笑起来。 少年郑守宽的怒意噌地窜起,但他努力不让自己情绪失控,而是又哈了哈腰,从怀中掏出一个银铤,往前跨了几步,向陈阿良摊开手掌。 “给军爷和几位叔叔买点酒喝。”
陈阿良眼睛一亮,扔了纸牌,接过银铤子。 昏黄的油灯下,船型银铤虽然小小的一个,打制的轮廓却颇为美观,中央刻字清晰。 这可不是碎银子,乃是官银。 陈阿良颧骨如刀的面上,那副慵懒的猪相,被狐狸似的狡黠和警惕所取代。 他挤出几丝和蔼,问郑守宽:“你家,是领朝廷俸禄的?”
郑守宽本就天资聪颖,跟着姑姑闯了两年江湖,更是比同龄人老成得多,他敏锐地辨出,陈阿良态的态度转变,并非仅仅因为钱财本身的打点。 他于是定定神,答道:“我爹爹,是县里的推官。”
“哪个县?”
“漳州府龙溪县。”
“噢,原来是福建人。你怎地和你姑姑来到我们江南?”
“走亲戚。”
“走亲戚?从福建过浙江,再到我们南直隶,就你姑姑带着你一个半大小子行路?你姑姑出阁了没有,怎地能拿到路引?”
“回军爷的话,我姑姑,是自梳女,府尊县尊都允准自梳女出远门的。”
陈阿良“哦”了一声。 自梳女,他倒是晓得的。 那是闽粤一带新出的风俗,说是那里有些女子,或因一些理由不愿找男人,或为了能走出闺阁做些活计,便梳起出阁妇人的那种发髻,起誓终身不嫁,在地活动或者单独出远门的自由,都会比那些寻常的未嫁少女,大许多。 陈阿良心里有数了。 如此说来,被掳走的那女子,没有夫家倚仗,兄长也不过是个小芝麻官儿,还是外省的。 怕它个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