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那个蓝袍子文官,叫黄尊素。当初便是他,与奴才的二叔出的主意,说是若要免去我的牢狱之灾,就糊弄个发边的处置。二叔巴不得将我赶得远些,遂送我到辽东,给乔一琦那糟老头子做妾。”
吴淞码头外,芦苇丛边一架不起眼的牛车前,韩希莹恨恨地说道。 被她称作“主子”的,也是个妇人,三十左右,烧饼脸,单眼皮,五官布局倒还算匀称,只那牙齿有些外豁,颧骨到下颌处则涂着厚厚的脂粉,掩盖了不少麻子坑。 妇人叫佟喜玉,是辽东抚顺佟家庄庄主佟养性的胞妹,早年嫁给佟家在山东的生意伙伴。不想男人死得早,佟喜玉没生养,又因彪蛮的性子不招婆家待见,她干脆扭头回了东北的老窝佟家庄,帮着佟养性暗通后金。 两年前,鞑子在抚顺吃了瘪,原本以为努尔哈赤肯定能占领抚顺的佟养性,怕自己通酋之事败露,便一把火烧了庄子,带着几十口人投奔努尔哈赤。 佟养性这样曾游走明国各地经商的汉奸家族,努尔哈赤颇为看中,二话不说就将自己的一个孙女赏给佟养性做老婆,给佟喜玉也分了田和奴隶。 去年,略略缓过气来的努尔哈赤,不敢对已由邹储贤把守的抚顺再次进攻,遂北上攻打叶赫部,试图统一整个东北女真。 叶赫部在这个时空倒是没有发生奇迹,被努尔哈赤一举剿灭。叶赫部首领布扬古,是得到努尔哈赤的不杀许诺后才投降的,结果照样被毫无信用的老酋取了性命。 胜利班师的后金军,气焰又起,绕道开原附近的一处明军堡垒,突然发动夜袭,竟捡了个大便宜,杀死了途径开原、歇息在堡内的游击将军乔一琦,并抢走了乔家的几个女眷,其中就有韩希盈。 韩希盈在战火里被烧毁了半张面孔,又不像叶赫部的女人那样会说满语,努尔哈赤回到王城,分发战利品和女人时,别说各旗旗主,就是牛录额真也看不上她。 眼看就要被赏给一个包衣做生育工具,来看热闹的佟喜玉听她哭喊的是汉话,好奇打问,当即便向后金人讨去做家仆。 韩希盈于修罗地狱中,遇到了一个不那么像魔鬼的汉人女子,顿时从万分恐惧转为极度依赖,向佟喜玉和盘托出自己的出处,并表达了对松江家族和一个叫郑海珠的女人的恨。 时逢边关的女真奸细陆续打探来,当初抚顺城头的雷公铁疙瘩,就是从松江运来,听闻明国在彼处冶炼这一火神杀器。心机黠滑的佟养性兄妹俩,立刻向努尔哈赤献上大胆的计策,由佟喜玉带着会说山东话的家丁,前往松江,让家丁扮作应募的劳力,偷学营造火器技艺。已然面目全非、不宜被认出的韩希盈,则可作为熟悉松江地情的向导,一路还能教奸细们听懂松江方言。 不曾想,到了松江,佟、韩二女才发现,火炮厂就是郑海珠的。 努尔哈赤和佟家,都不晓得郑海珠在抚顺保卫战中发挥了那么大的运筹作用,但佟喜玉依然燃起了对这个女人的仇怨之火。 佟喜玉坚信,若不是这个女人往北边弄去了大炮和火铳,建州劲律就算没有李永芳的内应,也能打下抚顺,他们老佟家就不必仓皇离开佟家庄,说不定还能得到抚顺更多的田亩作为赏赐。 此刻,佟喜玉目送升起竹帆的几艘沙船,徐徐驶离江面,回过头盯着韩希盈道:“姓郑的贱人,看起来在你这老家,混得风生水起嘛,连松江府的二老爷,都来给她的人马送行。”
韩希盈附和道:“主子说得没错,这妇人凭的就是那副豁出去的贱样,才迷得这些没见过世面的男人,听她使唤。不过,她从一开始,就不是惦记着给我二叔做姨娘,才投奔我们韩家的。主子看到的这个黄尊素,说不得当初也动过纳她进门的心思,她又哪里看得上。她要的,只怕就是这股呼风唤雨的得瑟劲儿。”
佟喜玉噙嘴笑道:“阿盈,主子我,也看不上去给贝勒们做福晋呐。现在这样多自在,房里房外,都只有男人听我的,没有我听男人的。”
韩希盈这曾经的松江世家千金,如今已习惯了佟喜玉的口无遮拦、出语不忌。佟喜玉所说的房里房外的男人,是她的山东籍家丁头目李得胜,只怕她男人还没病死前,就成了她的姘夫,此番一道南来,扮作行商的给引状上,就是李得胜出面留名。 韩希盈附身献媚:“主子自然比姓郑的高明许多。”
佟喜玉阴恻恻道:“她那么爱出风头,回头咱们把事办成了,就把她拖去赫图阿拉,好好尝尝辽东的西北风。”
“主子说的是,凭主子的能耐,在松江一刀结果了她,又是什么难事?但太便宜她了。”
佟喜玉扶着韩希盈的手,上了牛车,一面对低头给自己整理裙摆的韩希盈,柔声道:“可要去瞧瞧你额娘的坟?眼看就清明了。”
“多谢主子,奴才不去了,怕生枝节,更不愿分心。”
“好,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个懂恩情的姑娘。你尽快想想法子,怎生让李得胜几个手下,进到火炮厂去。”
…… 沙船在烟水浩渺的长江上行了两个时辰,停泊在崇明县衙所在地的东沙岛南端。 郑海珠的名字,近年已为浙直官员所知,她如今又身披“安远夫人”的敕命,崇明县令自不会怠慢,命县丞在东沙码头迎接。 “郑夫人,”县丞满脸客气地拱拱手,“先前令侄来察勘试炮厂时已说过,夫人带来的囤户在一百五十上下。国朝先例是每户五十亩,但我们崇明和太仓松江不好比,不少是沙洲和盐田,沙田匀不出太多,夫人看看,每户先给三十亩熟田,如何?”
郑海珠忙连声致谢。自己是敕命夫人,庄子里的佃户不用交税,每户三十亩熟田,初步养活这些丁口,问题不大。 又朝吴邦德使个眼色。 吴邦德了然,上前对县丞恭敬道:“二老爷,我们从北边带了些土仪,劳烦二老爷派个属下,给草民引个路。”
县丞瞥一眼随船过来的几头大骡子,佯作嗔意道:“郑夫人礼数太重了。”
遂点了两个差役过来,叮咛道:“先去大老爷府上。”
吴邦德赶着骡子,随他们走后,县丞亲自引路,带着郑海珠和辽民们,行了二里路,来到一片茅草屋前。 “郑夫人请看,此处是近年刚从沙洲涨成沙田的所在,田亩间有水塘,但已不是咸水,可养鹅鸭。往东行半里路,嘉靖爷时筑成的小码头,还能用。回头我派几个渔民过来,教囤户们出海打渔。”
郑海珠知礼地指指西边,欢悦道:“那处小坡,放羊也极好。真是有劳大老爷和二老爷照拂了!”
她身后,辽民们舟船劳顿、疲惫不堪的面上,也纷纷浮现惊讶。 他们原以为,到了崇明岛,要自己来砍树打窝棚,没想到已经有了屋子,门前还摆好了农具。 却听人群中,忽然传来了一个汉子的哭声。 “这位兄弟怎么了?”
郑海珠问站在前排的几个领头的。 那年轻汉子已边哭边走上来:“俺,俺看到这么好的田,看到这里的水那么足,就想着,要是老家的地也有这个情形,爹娘媳妇和娃儿,就不会死。”
“唷,啧啧,”崇明县丞露出不忍之色,轻声对郑海珠嘀咕道,“他们的家眷,都是饿死的?”
郑海珠摇头:“不是饿死的,是被鞑子害死的。当年辽东总兵李成梁放弃关外六堡后,努尔哈赤把那里占了。我们大明不少百姓,祖辈起就在彼处种田,没有逃回来。鞑子为了养兵,催逼的粮食越来越多,关外六堡又常闹旱灾,粮食歉收,鞑子就以为是汉民故意藏粮不交。鞑子就定了规矩,汉民若是少交一斗粮,女真鞑子的催粮官,就要杀一口人。”
崇明县丞闻言,张着嘴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