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天已经暗了下来,贴身丫鬟们用火折子点亮了屋里屋外上百盏烛台,灯火通明中,众人面色各异。 贾瑜无奈道:“老太太,您要是不怕列祖列宗怪罪,就把他埋到金陵祖坟去,我没有任何意见,但是这名字肯定是要革除出族谱的,恕我直言,他加罪之身,有何脸面与三公一起享受香火祭拜?贾珍和贾蓉除得,他就除不得?”
“瑜哥儿,不让他的灵位入宗祠,我会把它放在西府的神堂里,你既然说不怨恨他,就了了老婆子我这个心愿,你要是他革除出族谱,他永世都进不了轮回,只能做个孤魂野鬼,饱受烈日灼烧之苦啊,他现在已经死了,你就不要再让他受罪了,让他早点投胎吧。”
当今时代,上到天潢贵胄,下到平民百姓,都极其的迷信,很多人生病不问医,只问牛鬼蛇神,他们相信有漫天神佛、有十八层地狱、有轮回投胎,不然太上皇不会日夜在慈宁宫里烧丹炼汞,把乱七八糟的灵丹妙药当饭吃,如果非要说贾敬是在避祸,那他就真的是渴望白日飞升,好位列仙班了。 人们相信有两种情况,死后进不了轮回,也投不了胎,只能做个游荡在天地间的孤魂野鬼,第一种就是上述的被革除出族谱,第二种则是死前没有亲生儿女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所以林如海在行将就木的时候,让人快马加鞭将一封家书送到京城,把林黛玉千里迢迢召回扬州侍奉床前,当然,他也是想见女儿最后一面,替她安排终身大事,但前者依然是个原因。 别说在这个时代了,便算是在科学鼎盛,科技发达的后世,依然有很多的人迷信,那些在农村横行肆虐的主啊和和神啊,还有那些一直人满为患,香火旺盛的寺庙就是明证,管他有没有用,拜就完了,大把大把的钱花着,鬼知道最终落在了哪个凡夫俗子的口袋里。 贾瑜有些犹豫不决,族法怎能随意更改,贾政长叹一声,起身拱手道:“瑜儿,为叔知道如此有违族法,但为叔和老太太就这么一个请求。”
“老爷,这个头属实不能开呐,要是传出去,天下人定会耻笑我贾家族法不严,形同虚设,更何况,贾珍和贾蓉我都革除了,若是区别对待他,降低我的威严且不说,其他族人亦会不服。”
薛姨妈又忍不住了,劝道:“姑爷,你何苦和一个走了的人计较呢,你只要点个头,就能让大老爷早点投胎,老太太也会在心里记着你的好。”
瞧瞧她这个称呼,在礼法森严的当下,“姑爷”可不是能随便叫的,现在全天下也就吴嬷嬷一家称他为姑爷,因为她们都是林府的下人,贾瑜是林如海的女婿,下人们用“二爷”或者“姑爷”称呼他都行,但后者更显正式,也更显尊敬,等结了婚叫二爷才最合适。 且不说薛宝钗还没有进门,就算她进门了,薛姨妈也没有资格叫贾瑜一声“姑爷”,良妾同样是妾,地位依然低下,是花钱买回来解决生理需求的,依照礼数,男子不用称呼妾室的双亲为爹娘,两家没有亲属关系,不然三十多岁的赵国基也不会在荣国府里做下人,伺候自己的外甥贾环上学,由此可见,贾政根本就没把他们一家当亲戚。 她大概是想在贾母面前表现一番,她认为贾瑜会给她这个丈母娘面子。 薛宝钗抬眼看向贾瑜,见他轻轻摇了摇头,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老太太说的对,他主意果然比哪个都正。 迎春跪在地上,哭求道:“瑜弟,姐姐求求你,不要把大老爷的名字从族谱上抹去,你就当是可怜可怜他吧。”
“三妹妹,扶她起来。”
探春和林黛玉一左一右,把迎春扶了起来,她泪眼汪汪,可怜巴巴的看着贾瑜,他毕竟是生了自己的父亲呀。 “罢罢罢,我今天就破个例,全了二姐姐这一片孝心,我会在族谱上保留他的名字,这件事谁都不要往外传。”
贾母环视一圈,冷声道:“哪个嘴上若是没个把门的,直接打死。”
,她这句话明显是针对贴身丫鬟们的。 贾瑜问道:“老太太,还有没有别的事?若是没事,留下来用晚饭吧。”
“倒是还有件大事,待你伤好了再说罢,不用,我们这就回去。”
兴儿突然从闪将出来,跪在门口激动道:“二爷!生了!生了!”
贾琏霍然起身,问道:“如何?”
“母子平安!”
贾琏仰天大笑几声,大声道:“二弟,你是探花,是有大学问的人,有劳你给我儿子起个名字!”
,说完,也顾不上和众人道恼,拔腿就往外跑。 王熙凤又开始哭了起来,李纨等人连忙去安慰,贾瑜淡淡道:“我原本想着,等那孩子断了奶,再把他抱回家里来,但现在仔细一想,才发现此举很是不妥,老太太,速派人去把那孩子带回来,不能让他吃无知妇人的奶长大,那样她们母子的牵绊会更深,不仅对他以后的成长不利,对二嫂子也不公平。”
贾母转脸对鸳鸯吩咐道:“让张嬷嬷和宋嬷嬷现在就去把那孩子要回来,她倒是老实,但她那个妹妹却不是好相与的,让她们多带点人,告诉她,这是礼数和规矩,若想那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就别阻拦,不然有她们的好。”
鸳鸯连忙去了,贾瑜看向不停流泪的王熙凤,笑道:“二嫂子,恭喜你做娘了,我还是那句话,放在你膝下养,跟亲生的没有两样,他以后若是做了官,挣来的诰命也只能安在你身上,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准备奶娘和尿布之类的了,你放心,我说过的话永远算数,明天你把他抱过来,我给他起名字。”
平儿小声道:“奶奶,瑜大老爷说的对,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待主仆二人离开后,探春欣喜道:“老太太,以后家里就又多一个人了,这是大好事啊。”
“再过几年,你就要多发一份月钱喽。”
别指望贾母会疼这个孩子,她连二房嫡重孙贾兰都不怎么关心,更别提这个大房的庶重孙了,整个贾家没有人比她还重视嫡庶之分和上下尊卑。 史湘云笑道:“哥哥,不如我们一人取一个,你从中挑一个好不好?”
“可以,不过我心里已经有了定论,看看你们哪个和我想的一样。”
南城,某间小院。 当得知自己丈夫被抓进宗正寺,即将开刀问斩后,尤二姐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尤老娘和尤三姐一阵手忙脚乱,很快就把她给救醒了。 醒来后,尤二姐就像是丢了魂,跌跌撞撞的外走,说是要去救贾琏,哪知道刚走没几步,几滴鲜血就从她的下体流了出来,落在地上,然后越流越多。 贾琏从宗正寺被无罪释放出来后,因为要带贾赦的遗体回荣国府,抽不开身,他便立刻打发兴儿去把自己平安无事,还袭了爵的消息告诉尤二姐,当兴儿来的时候,她已经开始生产了。 因为受了巨大的惊吓,又是不足七个月的早产,尤二姐足足生了两个时辰,若不是薛蟠之前给贾琏寻了半根四十年的老参,有参汤续着命,她大概早就因为筋疲力尽而驾鹤西去了。 “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划破天际,惊起了屋檐上歇脚的麻雀,象征着今年二十七岁的琏二爷终于“老来得子”,有了自己的儿子,以后再也不用被人嘲笑不举或者是坏了身子骨,生不了孩子了。 从时间上来看,显而易见,这孩子并不是贾蓉同父异母的弟弟。 稳婆把用烧红的剪刀剪断脐带,把浑身是血污的婴儿放在秤盘里,笑道:“恭喜恭喜,刚好七斤重。”
尤老娘大喜过望,心花怒放,差点手舞足蹈起来,这不仅是个婴儿,更是她们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啊,只可惜他不是那个大爷的种,不然说不定将来也能继承个伯爵以及那座国公府邸。 稳婆用温水洗尽婴儿身上的血污,用毛毯包裹好,抱给虚弱不堪,话都说不出来的尤二姐,她泪流满面,已经没有去爱抚的力气,只能眼巴巴的看着。 尤三姐长舒了一口气,轻声安慰道:“姐姐,好好养着,孩子还等着吃你的奶水呢,姐夫马上就来了。”
她对贾琏一直都是直呼其名,眼下姐姐生了他的儿子,她才换了称谓。 奶娘非常熟练的接过嗷嗷待哺的婴儿,当众解开衣襟,开始喂给他奶水。 “二姐!不要怕!我来了!”
一阵高亢的呼喊声从外面传来,几息后,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贾琏跑了进来,入眼便是尤二姐那没有丝毫血色的脸,以及正在吃奶水的儿子。 贾琏急步上前,单膝跪在床边,握住尤二姐朝他伸来的手,落泪道:“二姐,你受苦了。”
尤二姐泪流满面,颤声道:“爷,看看妾身给您生的儿子吧,看看吧。”
来了外男,奶娘依然没有停止哺乳,贾琏目光死死的盯着正在吮吸奶水的婴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看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他脸红的吓人,呼吸急促,浑身发抖,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刚触碰到婴儿的小脑袋就缩了回去。 苍天有眼,我贾琏终于有了后! 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位琏二爷此时此刻的心情,他不知所措的接过奶娘递来的儿子,看着他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脸以及那黑漆漆的大眼睛,他颤抖着嘴唇,眼泪顿时如同决了堤的江水,一泻千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他这副样子,一直在观察他神情的尤三姐才彻底放下心来,表情也许会骗人,但眼神却不会。 “儿子!我是你爹,我是你爹啊!来,快叫声爹爹听听。”
稳婆讨好道:“琏二爷,我虽然累的够呛,但还是贵夫人和贵公子福大命大,老天爷都保佑眷顾着她们,您看看这孩子多结实,长得多精神,以后一定能长命百岁,当大学士!”
四殿大学士都是从一品,虽然手头上的权利不及六部尚书和九寺寺卿之类的官员,但在老百姓们看来,他们就是全天下最大的官,因此,他们的官位也就成了人们互相祝福恭维的话语。 这是在表功,也是在拍马屁,贾琏单手抱住儿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十两的金锭子,直接丢给稳婆,大笑道:“这次多亏有你了,当赏!”
稳婆连忙接住金锭子,这可是一百两银子啊,足够她们一家人好吃好喝一整年了,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出手就是大方,连忙跪下来磕头谢赏,各种好话又说了一箩筐。 贾琏心情极为愉悦,又丢给奶娘一个十两的银锭子,在她们的感恩戴德中,忍不住仰天来了一句:“父亲,您安心的走吧,您儿子有后了。”
说罢,又对一直看着他的婴儿笑道:“好儿子,爹请你二叔给你起名字了,他是探花,非常的有才华,皇帝老爷都喜欢他写的诗词,你好好沾一沾他的文气,等你长大了,爹就求他也收你做个入室弟子,教你学问,你以后也给爹考一个探花,不,考个大状元回来!”
奶娘收好银锭子,恭声道:“琏二爷,您还是让小公子再吃点奶水吧。”
“对对对,我这个当爹的不能不让儿子吃饭!好好喂他,把他喂的白白胖胖,健健康康,我还重重有赏!”
把儿子递给奶娘,贾琏坐在床边,握着尤二姐的手,深情道:“谢谢你为我生了儿子,让我有了后,你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你的,有我那二弟在,我们的儿子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
话音刚落,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众人还有没反应过来,张嬷嬷和宋嬷嬷带着五七个健仆走了进来。 张嬷嬷逮眼看见奶娘怀里的婴儿,对贾琏福了一礼,淡淡道:“琏二爷,奴婢们奉老太太和东府瑜大老爷的命令,来将这个孩子带回荣国府。”
贾母身边有以鸳鸯为首的八个贴身大丫鬟,还有以这位张嬷嬷为首的八个管教嬷嬷,她们是心腹、是惯用的老人,在荣国府里很有地位,很有体面。 贾琏连忙把婴儿护在身后,结结巴巴的问道:“二弟不是说等断了奶再送到府里去的吗?老太太也同意了啊?”
“这个奴婢不清楚,您可以回去问她们二位,但奴婢们现在就要把这个孩子带走,老太太说了,哪个若是敢阻拦,就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除了生离死别可能就是骨肉分离了,尤二姐挣扎着爬起来去抱自己的孩子,奶娘连忙把婴儿递给她,她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大哭道:“爷,求求您,好歹让妾身尽一尽做娘的责任,把他喂到断奶再抱走。”
贾琏哪里敢违逆贾母和贾瑜的安排,前者是一家之主的长辈,后者是屡次对他有大恩,他以后需要依仗的兄弟,连忙劝道:“二姐,我也没有办法啊,老太太都发话了,哪个敢不听,你不要担心,有我在,我们儿子肯定会没事的,我们先把儿子送过去,我明天再好好去求一求她们,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你要是不给,她们一气之下,不让我们儿子姓贾,再不让他进族谱,那麻烦可就大了!我知道这样对你这个做娘的来说很残忍,但你也要为我们儿子以后的发展着想着想啊。”
这孩子成长在荣国府,养在王熙凤膝下,要比流落在外面,做个进不了族谱的野小子强上一百倍,如果他争气,得到贾瑜的扶持,以后定能有一番做为。 贾琮和贾环都是庶出,虽然都不招人喜欢,但他们的日子却要比外面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舒服太多,锦衣玉食、有人伺候、还能读书、不用干活,而且毕竟出身国公府邸,机遇会更多一点。 荣国府现在被贾瑜清理的很干净,这孩子进去就是享福受用的。 尤三姐柳眉倒竖,怒道:“我呸,亏那个贾瑜还是什么伯爷,还是什么探花,说过的话言而无信,我现在就去问问他,他堂堂七尺男儿,还要不要...” 宋嬷嬷厉声喝道:“大胆!敢侮辱瑜大老爷,来人,掌嘴!”
两个健仆捏着啪啪作响的拳头,面无表情的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