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天分外热,天上好像下火一样,这一天,我穿着件背心,在寻古轩帮着舒瑶搬一个大花瓶,那花瓶几乎和我一般高,大大的肚子,细细的颈儿,我真怕一不小心给弄碎了。我蹲在地上,撅着屁股,两手抱着瓶底,一点一点向后挪,心里恨这丫头太过小气,连个工人都不舍得请。舒瑶在楼上整理书柜,夏天天热,那些封存在樟木箱子里的书都是线装版,我曾翻阅过一次,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繁体字,看得头疼,舒瑶却说这里的书很多都是绝版,因为年代太久了,而且封在柜子里时间太长了,要经常摊出来晒一晒,免得生了虫子。寻古轩的三楼是个平台,舒瑶正在楼上一趟趟地运书,所以我在一楼的这副模样,她无缘欣赏。我蹲在地上,正埋头苦干,店门突然开了,一双小巧的马刺靴出现在我的面前,鞋后的马刺正嘀嘀溜地转着。“抱歉,今天不营业,盘点,走货明儿起早!”
我头也没抬,随口说道。这瓶子重心都在我手上,我只有一点点挪才能保证花瓶的平稳,我实在是没时间抬头招呼。可那小马靴却未停留,仿佛没听到我的话似的,一直大步向里走,我赶紧起来追上。“哎,你这人怎么回事,不是说了今天不营业吗?”
那人是个姑娘,看穿着打扮也就20岁上下,这时她已经上了楼梯,听到我的话停了下来,一转身,瞪起一双杏眼,“我想进便进,你管得着嘛?”
哎我去,我这暴脾气!听这语气,这丫头也不是善茬,“我说姑娘,你去人家总还得敲个门吧,你这大摇大摆往里冲,当家里没人呢?我就不让你进了!怎么着吧。你给我下来。”
我来了脾气,虽说这姑娘长得挺好看,但却染了一头五颜六色的头发,结成一绺绺的小辫子,脸上画着烟熏妆,身上穿着件满是窟窿的牛仔服,裤子上也拔着丝儿,四处全是洞,两条腿就那么露着,整个一乞丐,再加上一双眼睛滴溜乱转,怎么看怎么像个小偷。你给我下来,我上去伸手拽她,这丫头竟然伸出腿踢我。“班门弄斧,和我玩拳,小丫头片子,你还嫩着呢。”
我心下冷笑,一把抄住了她踢过来的脚,结果没注意她靴子上的马刺,那锯齿一样的马刺一转,我手上瞬间被割开了一个口子,血一下子洇了出来,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怎么样,怕了吧,放开我!要不还踢你。”
那丫头瞪着眼说。我咬牙忍痛,攥着她的脚就是不放,见她叫嚣的厉害,我手一使劲,把她的脚使劲放上抬,那丫头被我拽得紧了,只好两只手撑着楼梯扶手,一条腿被我架得抬过了头,可脸上却没有痛苦之色。“哼,我打小练舞,压腿抬腿是基本功,这都小意思。”
那丫头嘴硬。两手一撑扶手,另一只脚竟然腾空而起,直直地照我的脸就踢了过来。我忙向后一退,堪堪躲过了这脚,这丫头下手真狠,这靴子上有马刺,刚才那一脚要招呼脸上,脸肯定也得划个大口子,我心下暗恨,抓着她的脚使劲向后一拽,她两手死死地把着扶手,另一只脚也蹬地支撑,免得被我拖下来。“你们干嘛呢!”
我们正在僵持,楼上传来一声娇咤。“哎哟,舒瑶,你可下来了,咱们店进贼了,看着没,还是个女贼,明抢吗不是,我抓着她,你快报警!”
“姐?你啥时候回来的?”
舒瑶看了看那丫头说。“啥?姐?”
我懵了,难道眼前这个跟个孔雀开屏似的非主流就是舒瑶的姐姐?舒童?她们是双胞胎啊,这长的也太不像了吧。“知道我是谁了吧,还不放我下来,我也是这家店的主人。”
舒童脚还在我手里,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怒气冲冲地说。啊,我赶紧放了手,“这哪请的人?没个眼力见,明儿赶紧辞了。”
舒童蹲在楼梯上,捂着脚直喊。舒瑶没理她,见我手上流着血,忙把我拉到一边,帮我冲洗包扎。“姐,这不是咱们请的工人,这是咱家客人,大鹏,这就是我姐,舒童。”
舒瑶一边给我包扎,一边低着头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形象、气质果然不同凡响,身手也不赖。”
舒瑶洒上药,伤口有点疼,我还是没忘揶揄她。“啥客人?你男朋友?咱爸知道吗?这小子哪的?”
舒童一蹦一蹦的窜了过来,上下打量我,眼神肆无忌惮。“别瞎说,是我朋友,人家还救过我。”
“他救过你?你怎么了?不过这小子体格不错,在店里当个力工挺合适,别辞了!”
舒童快步上了楼,声音飘了下来。“你姐,是挺文艺范啊!我这也是长见识了,你们不是双胞胎吗?这长得和你也不像啊!这是基因突变了?”
“你才基因突变呢,这是我姐,怎么说话呢你。”
舒瑶使劲捏了一下我的伤口,我疼得鬼哭狼嗥。大约到了晚上,舒万有开车过来,接他这两个宝贝女儿吃饭,刚一见面,舒童以一百米外开始助跑,然后凌空跳起,扑进舒万有怀里,舒万有老泪纵横,一阵的心肝肉肉。无奈身子骨不比当年,舒童怎么也有100斤,这一扑差点给老舒扑到地上,一命呜呼。“都这么大了,还是这么爱闹,你看看你,哪像个当姐姐的样子,这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你学的是艺术,怎么给自己打扮成这个样子?审美还越学越回旋了?”
舒万有还没老糊涂,至少对审美还没有偏差,先是训斥了一通穿着,舒童拗不过父亲,只好跟着舒瑶上楼,舒瑶找出几件自己的衣服让姐姐换上。我捂着手,和舒万有在楼下喝茶聊天,我手包扎成这样,舒万有竟然视若无睹,好几次我特意用这只伤手给他倒茶,结果他连问也不问,半眯着眼在那品茶,这老狐狸,对女儿实在太过偏向。这阵子我常来寻古轩,舒万有当然看在眼里,他不写书时,会来店里看看,有时见我和舒瑶起腻,舒万有也会面露不悦。在他心里,他女儿应该是那种翱翔天际的孔雀、天鹅,而我虽然不能说是蛤蟆,但至少和他心里的理想标准仍有差距,所以每次他来,都会看我一眼,我都会自觉地和他上楼。舒万有会饶有兴致地给我讲他最近看过哪些书,又说些他爷爷、父亲当年的见闻,我也乐得听他讲故事,舒万有的很多经历都让我啧啧称奇,我曾建议他写一部爷爷父亲的自传,绝对比那什么吹灯、笔记要大火,可舒万有却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这点经历只是沧海一粟,真正的经过大风大浪的人都淡然处之,不愿提及这些往事,出书?等于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