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瓦剌大军接连驱赶汉民,从西、北、东,三面围攻北京城, 四周的护城河里,早就填满了累累尸骨,腐臭难闻,就是在城头的大汉士兵,都熏得捂住口鼻。 据探马来报,瓦剌大军又增派了不少兵力,现在,北京城外五里的瓦剌大营中,大约有十万,其中头裹白巾的白莲教匪徒,约有一万余人。 自从白莲教加入瓦剌大军之后,他们攻城的方式,有了些许改变,并不像之前那样,毫无头绪地猛攻猛打一阵,而是,准备好了各种攻城器械,甚至有的地方都开始登城了。 作为瓦剌主攻的西城,就是用大青砖铺就的坚固城墙,也已经支离破碎,残破不堪了。 驻守西城的主将——牛继宗,丝毫不敢懈怠,几乎日夜都在城头巡视,不是喝令添加金汁、箭矢、石块、炮弹,就是催促轻壮趁着瓦剌人撤退的间隙,修补好城墙。 瓦剌铁骑连续十余日的围城,又十余日的攻城,京城百姓早就风声鹤唳,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不敢出卧室半步,一是害怕被官府抓了壮丁,二是害怕退下城楼换防的大汉将士,突然踹门而入,奸淫掳掠。 整个北京城,都笼罩在残酷战争的阴霾之中,早已不是大汉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眼中的太平盛世了。 时有承受不住战争苦楚的文人士子,贩夫走卒在家中上吊自杀;或是在城中寻个寺庙,抑或是道观出家,祈求脱离苦海。 战争的残酷,不是身处在安乐窝里的凡人,所能想想的,更何况是已经承平百余年的大汉都城的百姓。 现在,为了抗击瓦剌人,京城中的各种米、面、油、盐、木炭都实行配给制,由朝廷定价,不许官僚、商人、百姓们私自腾积,此举倒是让京城中的老百姓,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少有人饿死。 据说,这是太上皇想出来的注意,人们在畏惧战场的同时,也躲在家里对太上皇感恩戴德。 北京城,大汉皇宫,泰和宫。 乾治皇帝这几日,都在太上皇眼皮底子下观政,重新做回了他皇太子的工作,若说有区别,那就是需要他盖大汉国玺。 看着夏守忠拿着自己刚盖完国玺的圣旨,乾治皇帝心头有种说不出来的隐痛,现在,他都成为大汉天子了,居然连册封个后妃,仍是由太上皇做主。 虽说,贾元春青春妩媚,立她为贤德妃,是给荣国府一个棒槌之后,赏他们的一个甜枣,但,乾治皇帝心底还是有些高兴不起来,毕竟,不由朕主嘛!作为至高无上的帝王,谁想头顶压个太上皇? 可是,如今大汉国事艰难,内有陕西、山西白莲教蛊惑饥民造反,辽东贾珙拥兵自重,反意昭然若揭;外有瓦剌人统帅十五万铁骑,肆虐山西、河北,都已经兵临城下。 再者,他的两个王弟,忠顺亲王陈炼领大兵,移师晋冀交界之处,切断大同镇同紫荆关的联系;忠义亲王陈炯领山东兵,挺近保定紫荆关和京城之间,切断紫荆关同围困北京城的瓦剌大营的联系。 这些,都不是他一个刚刚登基的皇帝,所能协调掌控的,他只得将大汉的最高权利,拱手让给了已经退位的太上皇,若说,他是心甘情愿的,恐怕也不尽然。 坐在御案前的太上皇,瞥了眼面色游移不定的乾治皇帝,心里冷笑一声:就你?才刚登基,连满朝文武大臣的脸皮都没认清,还想同朕争权?未免太天真了吧! 朕就算不用阴谋,仅仅使用阳谋,顺大势,以势压人,就能令你方寸大乱,首尾不得兼顾。 单单将甄太妃身边的女史——贾元春,赐予你为妃,既能拉拢荣国府,又能在你身边安插个耳目,如此一举两得的美事,任你想破脑袋,恐怕也想不出来,此等顺势而为的精妙之处。 乾治皇帝父子之间的勾心斗角,暂且按下不提。 这时,一个身着锦衣卫飞鱼服、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匆匆忙忙走了进来,对一旁的乾治皇帝视而不见,离太上皇还有八九步的时候,停住了身形,恭恭敬敬跪地行礼道: “微臣,锦衣卫指挥使裘德安,参见太上皇,恭问太上皇金安!”
太上皇嘴角带笑,轻捻颌下花白的三寸短须,瞥了眼他左下首,面上微愣的乾治皇帝,心道:皇儿,小恩小惠,是拉拢不了,关键节点的臣子的。 收回目光,太上皇单薄的身子向后靠了靠,让自己更舒服一点,板着老脸,不怒自威,朗声道: “朕躬安!”
“裘德安,辽东可是有消息传回?”
虽然,太上皇并未向往常一样让自己起身,但裘德安心头不敢有丝毫不满,他心中早就猜到了,这是太上皇用自己,敲打乾治皇帝呢! 都怪自己一时眼皮子浅,猪油蒙了心,领了乾治皇帝许下的空头支票,好在太上皇大人大量没有计较,他收回京中兵权之后,就将自己提拔为了锦衣卫指挥使,可,就是头上多了一个东厂压着。 唉,失之桑榆,收之东隅,也未尝不是件好事,看太上皇的精神头,就是活个十来年,怕是半点问题都没有。 现在,小弟——裘德考已经在辽东郡王——贾珙处得到了重用,小妹——晴雯也被他收入房中,我暂且安心替太上皇办差,将来我裘德安未必没有出路! 闻听太上皇问话,裘德安不敢大意,从怀中掏出一个卷曲成圆筒的纸张,恭敬地双手奉上,道: “启禀太上皇,魏忠贤公公飞鸽传书!”
太上皇听了,面上一喜,挥手让他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取了过来,接过纸张后,他迫不及待地铺展开来,只是,他的老手颤颤巍巍的有些不停使唤,想是,他心情太过激动了吧。 可是,等在殿中的乾治皇帝,大汉内阁次辅——叶向高,则是望穿秋水,恨不得上前去帮他展开。 也不怪乾治皇帝、叶向高等人太过心急,实在是,此刻辽东大军的动向,对接下来大汉的战略安排,重要无比,他们不得不慎重对待。 好不容易,太上皇终于打开了一角,面上的表情先是一惊,而后随着打开的愈来愈多,太上皇也由惊讶到微笑,再到哈哈大笑。 众人见了,虽然觉得莫名其妙,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瞧着太上皇心情大好,想来辽东传来的应该是好消息吧。 盏茶功夫后,太上皇才恋恋不舍地从纸张上收回目光,丝毫没有将它递给乾治皇帝、叶向高、裘德安传阅的意思,抬起头来,浑浊的眸子里,突然精光大放,唬得大殿之中的众人,纷纷低下了头颅,不敢再无礼打量太上皇的圣颜。 只见,太上皇抿嘴冷哼一声,道: “想不到贾珙小儿,还是有点良心,他已经令山海关守将——刘宗敏,将驻守在那的四万大军,尽数撤回了辽阳大营。”
太上皇此言一出,大殿里的凌寒之气,顿时减退了少许,就是一直苦着老脸的乾治皇帝,也有笑颜逐开的迹象。 大汉内阁次辅——叶向高,也是轻捋颌下乌黑发亮的短须,连连点头。 如此看来,朝廷对贾珙的安抚之策,倒还是有些用处,日后,大汉朝廷倒是可以,利用贾珙不自信的心理,继续拿捏他。 枯守在宣府镇、蓟州镇的十万大军,倒是可以分出六万大军南下,配合京畿北门的三万京军,呈掎角之势,拱卫京师,这样瓦剌铁骑就只得从北门、东门撤退,北京城的困守之局,不战而解也! 这当真是个好消息,难怪太上皇会不顾圣颜,开怀大笑了。 只是,太上皇接下来的话,倒是出乎了叶向高的预料,原来,贾珙不是不自信,而是太自信了,他居然斩杀了,鞑靼人派去辽阳议和的使者——阿布科博,还令他的族兄——贾琏,领着马国柱、鲍承先等人,将鞑靼使者的干尸,送来北京城,向朝廷邀功。 叶向高缓缓捋着颌下短须冷笑,这贾珙到底是太年轻了,虽然他接手了,宁、荣二公在辽东的百年基业,但他们家却是武将出身,手头上并没有什么出彩的文臣,以至于辽东都司衙门,到处都是大汉朝廷的眼线。 只要同他们传到北京的消息,相互应证一番,就能将辽东的具体军政大事,推测出个七七八八。 辽东,相对于大汉朝廷来说,就是个浑身赤裸的少女,总是那么诱人。 只是,大汉朝廷还不知道,贾珙在贾琏、马国柱、鲍承先等人离开后,就对辽东所有腐儒,进行了无差别清洗。 利用辽东到北京城飞鸽传书两天的时间差,借着马国柱、鲍承先等人,传递回去了似是而非的假情报。 在离开辽东去往京师的路上,马国柱、鲍承先等人确实遇上了,领兵撤退回辽东大营的刘宗敏。 但,他们二人对贾珙取得大胜的秘密武器一无所知,更不知道,贾珙在辽阳大营中,早已推行了简体汉字、三字经、九章算术,压根就没想过用腐儒治国。 辽东地处边陲,粮食都没法自给自足,还需要山东省每年海运大量稻米和小麦救济,而且战事频发,周边异族蠢蠢欲动,每年都破关南下辽东打草谷,使得辽东汉民尚武之风盛行,就是经过大汉朝百余年的改造,也就堪堪只在辽阳城立府,辽东其他地方,都是带有军事性质的卫所治理。 是以,贾珙在辽东进行军事统治,崇武、尚武、以武立国,正和了辽东汉人的心思。 谁让,千百年来,辽东一直都是中原朝廷流放犯人戍边之地,就是偶尔有文化人来到辽东,那也只是因他在关内犯了事,被朝廷流放来的。 是以,若是没有忠于中原朝廷的大军镇压,辽民对朝廷,可没有半点敬畏之心,有的只是痛恨。 换句话说,辽东一直就是个造反窝点,只要有人来领他们消灭周边的异族,连对他们的思想工作都不用做,他日马踏中原,指日可待! 再说了,大汉朝的腐儒就只会之乎者也,在地方理政,还是靠的幕僚和胥吏,他们本身就没有治国的能力! 学得就是满嘴仁义道德、愚民害民的那一套,在蒸蒸而上,以武立国的辽东,他们就是负担和累赘。 要不是为了算计大汉朝,贾珙早就将他们杀光了,哪里还容得下他们,在自己眼皮子低下,吃里扒外? 太上皇冷笑一声,道: “也不知道,这贾珙是怎么想的,若说他忠于朝廷吧,可他在辽东聚集重兵,擅自攻打高丽;若说他不服王化吧,可他又将山海关的四万大军和正在赶往山海关的大军,尽数撤回了辽阳大营,准备出兵周边的异族。”
太上皇双手用力一撑龙椅扶手,站了起来,负手走下御阶,缓缓踱着步子,花白的眉头,几乎皱成了一个川字,长叹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地道: “世人皆知,辽东乃是苦寒之地,若不是朝廷立都北京,要以辽东作为屏障,辽东早就被周边的蛮夷蚕食了。”
“贾珙此番作为是何意,难道他真想在辽东做野人不成?”
“还是,想以辽东为基业,同大汉争夺天下?我大汉能立山海关,腾出手来,也能在险要之地,立刻再建一座更坚固的关隘,阻止辽东大军南下京师!”
“更何况,贾珙已经同鞑靼人、瓦剌人、通古斯人、高丽人均以交恶,就算他本事通天,也得十余年才能扫平周边异族。”
“到那时,山西、陕西白莲教匪、瓦剌铁骑,都已经被我大汉剿灭,而后,举重兵出关,会同鞑靼人、高丽人、瓦剌人、通古斯人,一举将贾珙这个逆臣消灭干净,将他千刀万剐,传首全国,以儆效尤!”
“还要将宁、荣二府之人,杀尽杀绝。瓜蔓诛,不留任何后患!”
虽然,裘德安、叶向高等人,同太上皇和乾治皇帝,一起商量对付辽东的计谋,对贾珙和金陵贾家的结局早已知晓,可骤然从太上皇的口中说出,他们心头止不住地打了一个寒颤,抑或是物伤其类,心有不忍吧。 可是,瓜蔓诛,亘古未有也!岂不是连王子腾、林如海,都在太上皇诛杀之列,那乾治皇帝的手脚,岂不是被太上皇尽数斩除? 前面借违反祖制,处置了乾治皇帝亲封的大同总督——杨嗣昌,而后,利用紫荆关兵败,将乾治皇帝的亲信文官——洪承畴下狱,而今,又想在平息内乱后,绞杀王子腾、林如海,将乾治皇帝彻底架空。 太上皇,这真的是退位了么,怎地权利欲这么重?半点名声都不顾了,要对大汉臣民搞瓜蔓诛! 想到这里,叶向高额头上顿时冒出了冷汗,偷偷瞥了眼右手边座位上的乾治皇帝,只见,他面上灰白,呼吸有些急促。 叶向高收回目光,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心中叹道:“真乃多事之秋也,瓦剌未驱,白莲未除,贾珙未灭,而今,大汉就要祸起萧墙了!”
一时间,偌大的泰和宫正殿,罩满寒霜,虽然有地龙努力地输送暖意,可大殿里的气氛,仍是冰寒刺骨,就连呼进体内的空气,都冰凉一片,让人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