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太康三十年，十月二十三日，午时，　　北京城，　　天寿宫。　　像往常一样，乾治皇帝下了早朝，　　就乘着步撵带着内阁的几位大学士，一起来到了皇城西南角，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天寿宫。　　望着面前紧闭的朱漆宫门，众人停住了脚步，无声地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敲门，只得老实地待在寒风中，等着宫门开启，　　这不像太上皇的风格啊，天下臣民皆知：　　太上皇乃是个勤勉的帝王，秉政三十载，就算是拖着病体，他也会早早地起来处理奏折，从不会拖沓，　　可现在宫门紧闭，却是为何？　　乾治皇帝坐在步撵上，冷着脸，低头沉吟半晌，回想到昨晚一事：本已同宁国府的贾珍，一起反出北京城的水溶，居然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被西城守将牛继宗派人扭送进了宫中，　　乾治皇帝本想直接将这个叛贼凌迟处死，以泄心头之恨，　　可谁知，就在面如死灰的水溶，被高大威猛的禁军，拉下去行刑的时候，水溶奋力挣扎，陡然高呼：　　他是冤枉的，他要见太上皇，更是扬言能完全根治太上皇之疾，有贾珙大营的重要军情禀报，恰巧被路过的六宫都总管夏守忠听了去，禀报给天寿宫，强撑病体议完事的太上皇，　　奄奄一息的太上皇听了，立刻派人传旨，招北静郡王水溶觐见。　　这才刀下留人，救了水溶一命，接着就是北静郡王太妃连夜进天寿宫，一直到现在，都不曾见到她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宫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吱呀”声，缓缓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白面小太监，右手一甩拂尘，尖着公鸭嗓子，道：　　“太上皇有旨意，请陛下并内阁诸位大学士，进殿议事。”

传完太上皇的旨意，那白面小太监躬身，对着乾治皇帝恭敬一礼后，就迈步在前头带路，乾治皇帝面上略一沉吟，扶着戴权的胳膊，步履带风地朝正殿去了，诸位内阁大学士见了，无声地跟在乾治皇帝身后，降降而行。　　进得大殿，乾治皇帝抬眸就见太上皇面色红润，完全不复昨夜老态龙钟，奄奄一息的模样，好似吃了灵丹妙药一般，多年的痼疾尽祛，容光焕发，　　只见，他端坐在金丝楠木御案后的龙椅上，拧眉看着昨日所议贾珙之事的会议记录。　　乾治皇帝见了，心里一惊：难道水溶真的将太上皇，从娘胎里带来的痼疾，给治好了不成？以前也没听说，水溶有此本事啊？　　强压下心头的震惊，乾治皇帝抢步上前，恭敬地行礼道：　　“儿臣参见父皇，恭问父皇金安！”

内阁首辅李攀龙、内阁次辅叶向高领着内阁诸大学士，也跟在乾治皇帝身后，恭敬地行君臣大礼，高呼道：　　“臣等参见太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上皇放下手里的会议记录，扫了眼低眉顺眼的乾治皇帝，道：　　“朕躬安！”

转首对躬身侍立在他身边的夏守忠道：　　“去给皇帝搬个凳子来，让他坐在北静郡王旁边。”

闻言，乾治皇帝抬头在大殿里扫了眼，才发现龙椅左侧的角落里，北静郡王水溶正坐在那儿，朝自己望过来，面上一滞，四目相对，眼眸里尽是冰冷，　　乾治皇帝微抿嘴角，向着龙椅上的太上皇躬身谢恩后，扶着戴权的胳膊上，龙行虎步坐在了水溶之左的锦凳上，好似对水溶视而不见，　　太上皇朝这边瞥了眼，什么也没表示，右手一挥，朗声道：　　“诸位卿家，免礼、平身！”

待李攀龙、叶向高、侯方域、钱谦益、史可法在右侧站定后，太上皇捋了捋，颌下花白而稀疏的短须，沉吟片刻，声音低沉地道：　　“昨日，北静郡王水溶被贾珍所劫持，去了瓦剌大营，得门下世仆相救，这才得以返回北京城。”

太上皇浑浊的眸子里陡然射出锐利的光芒，扫了眼内阁诸大学士，不可置疑地道：　　“此事，朕已着厂卫核实清楚了。以后，朕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北静郡王的不实言论，肆意败坏他的名声，否则，不论何人，皆严惩不贷！”

当目光扫到水溶的俊秀的脸庞时，太上皇的面容变得柔和起来，笑着道：　　“北静郡王在瓦剌军营，意外探知了不少消息，下面，让他给你们讲一讲，也好有个心里准备，应对接下来的硬战。”

闻言，水溶脸色一敛，站起身来，向着太上皇躬身一礼后，沉声道：　　“瓦剌人是贾珙故意放进来的。”

此言一出，众人面露不解，心头皆是一凛，心道：怎么可能？　　水溶好似没看到众人眼里的疑惑，不疾不徐地接着说道：　　“贾珙上任辽开原卫指挥使后，他就立刻私自出兵镇远堡，不仅擒获了通古斯酋首努尔哈赤之子——萨哈廉，更重要的是，他也擒获了瓦剌科尔沁部的公主——哲哲，以及科尔沁部首领哈布图萨尔的独子——吴克善。”

“贾珙以哲哲和吴克善二人的性命，要挟科尔沁首领鼓动瓦剌大汗脱脱不花，出兵侵犯大汉边境。”

“而后，贾珙派心腹伪装成白莲教头目，趁着山西、陕西年年干旱，两省各级衙门赈灾不利，民乱丛生之际，鼓动灾民造反。”

“又里外勾结，帮助瓦剌人攻下了大同镇、紫荆关。”

“贾珙此举，一则，将朝廷六万精锐京军拖在了山西，降低了京畿的防御能力；”　　“二则，两省民变，又将榆林镇、固原镇、太原镇的边军，尽数耗在山西、陕西剿匪，动弹不得，没法进京勤王。”

“三则，让瓦剌铁骑直接兵临京畿城下，令朝野自觉有前明灭国之险，作出误判。”

“四则，故意营造朝廷面临内忧外患，主动放弃辽东，他则趁机编造谣言诽谤朝廷，令朝廷大失辽东民心，而后趁机夺下辽东以为基业。”

大殿里的众人听了水溶的话，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们没想到，贾珙小小年纪，心机竟是如此深沉，不声不响地在大汉身上，扒拉了一块肥肉，还令大汉和瓦剌两败俱伤，实力大损，他则赢取了苟延残喘的机会。　　想到这里，众人心里震惊的同时，也是佩服贾珙的智慧。　　水溶一番半真半假的话，将贾珙吹得神乎其神，在大汉君臣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映象，传到天下士林和民间，更是令贾珙声望大增，无人敢同他硬刚，倒是省了贾珙不少麻烦。　　水溶抬眸看了眼，对面目瞪口呆的诸位内阁大学士，心里一阵鄙夷，真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贾珙若真有这么厉害，你们还是趁早洗净脖子等死得了。　　水溶吹捧贾珙，将许多事安在他头上，就是为了将自己从白莲教中摘出来；突出贾珙强大，是为了说明自己获得的情报，价值巨大，以求得到朝廷的重用和更多的赏赐。　　说着，水溶从胸前的衣兜里，掏出来一份名单，恭敬地双手奉上，道：　　“启禀太上皇，这就是贾珙在山西、陕西二省，冒充白莲教鼓动灾民起事的头目名单。”

太上皇听了面沉如水，扫了眼身边的夏守忠，夏守忠会意，小碎步来到水溶跟前，伸出双手接过名单，躬身递给了太上皇。　　太上皇拿起名单，扫了眼越看越心惊，不想里面竟然还有边军的身影，顿时气得胡子乱颤，猛地一把拍在御案上，浑浊的眸子里射出森然的凶光，若是贾珙在他面前，那凶光定会将贾珙撕得粉碎。　　“咳咳······咳咳”刚才太过激动，以至于昨天喝了水溶亲自煎的药，好了大半的太上皇，旧疾复发，捂着心口，一手扶着面前的金丝楠木御案，剧烈咳嗽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夏守忠见了，连忙抢步上前，扶着太上皇干瘦的身子，帮着他抚背顺气，　　待到咳嗽渐止后，夏守忠又转身接过，宫人递过来的热毛巾，帮着太上皇擦干净了，嘴角溢出的血丝，　　望着身子时好、时坏的太上皇，乾治皇帝心里很是矛盾：　　若是此刻没有太上皇坐镇，恐怕京城里手握军权的开国勋贵们，都会明里暗里地和城外的贾珙勾结，他迟早会被贾珙赶下帝位，做了亡国君。　　可太上皇身体好好的，他又没半点实权，整天坐在龙椅上听着文武百官们，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朝堂争吵不休，心累不已。　　登基之初，他也是想有所作为的，继续推行太上皇未尽的国策——以文御武，收缴勋贵们的欠银，收拢军权，降低税赋，休养生息，舔舐多年来的战场创伤，恢复国力，蓄养人才。　　可没想到，乾治皇帝刚刚起个头，这一切就被贾珙破坏了。　　若是没有贾珙捣乱，瓦剌铁骑就不会南下围困京畿；辽东也不会丢；山西、陕西就不会糜烂得不可收拾；他派去大同镇的心腹文臣杨嗣昌，定能当好大同总督，为日后收拢勋贵兵权和推行以文御武打个样板；他的心腹王子腾定能当好京营节度使，替他掌控京营一十八万大军，　　如此，他必定大权在握，何须看太上皇脸色行事？　　是以，听完水溶的话，乾治皇帝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恨贾珙的人，没有之一！　　缓了片刻后，太上皇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挂着的病态酡红渐渐地退了下去，端起李尽忠奉上的茶水，太上皇微微抿了小口后，就放在了身边的金丝楠木御案上。　　若无其事地扫了眼，大殿里神色各异的内阁诸大学士和乾治皇帝，太上皇转首对水溶道：　　“朕没事！”

“你继续说，朕倒要看看，贾敬生的好儿子，他到底要干什么！”

水溶抿了抿泛着白皮的嘴唇，语气清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好似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一般，朗声道：　　“昨日，贾珙利用京城内外的混战，勾结留守瓦剌大营的科尔沁部，一举夺得了瓦剌大营，更是将退回大营的瓦剌大汗脱脱不花乱箭射死，收降了近五万瓦剌铁骑。”

昨日一战，京城内外城混乱一片，瓦剌人在贾珍和孙振武的接应下，以为西城门被攻破，弃马进城步战，太上皇将计就计，令六万京军预备队和西城六万京军，以及蓟州节度使领的六万边军，将瓦剌人围困在外城狭窄的空间，杀得大败，　　又令驻扎在京城外西南方向的丰台大营主将、武毅侯赵虎，出动秘密大杀器——重骑兵和重装步兵，衔尾追杀，欲图攻下瓦剌大营，一举歼灭瓦剌铁骑。　　没想到，贾珙大军突然赶到，打乱了太上皇的谋划，军情不明，迫使赵虎领丰台大营无功而返，反而暴露了汉军的秘密武器。　　结果就是瓦剌和大汉两败俱伤，独贾珙得利。　　现在汉军的对手，由野蛮不懂谋略的瓦剌人，变成了与大汉开国勋贵同气连枝的贾珙，反而令大汉朝廷的境遇更加危险了，稍不注意，就会被他们内外勾结破了北京城，亡了大汉百年江山社稷。　　这次倒不怕像前明一样，亡于瓦剌之手了，但可能像大隋亡于勋贵之手。　　大殿里，除了水溶是勋贵外，其他的那么是君，要么是文臣。　　是以，大汉内阁诸位大学士听水溶这么说的时候，面色很是怪异地看了水溶一眼，又立刻低下头来。　　“而后，贾珙会隐匿大军行踪，同紫荆关的三万瓦剌铁骑一道西进，围歼进入山西的忠顺亲王的六万大军。”

“再利用冒充白莲教头目鼓动起来叛乱的乱民，一举拿下山西和陕西二省，断绝甘肃镇、榆林镇、宁夏镇、固原镇、太原镇的补给粮道，迫使边军投降。”

“同时，贾珙派轻骑兵四处出击，断我大汉京畿粮道和通讯，令北京城成为一座孤城，欲图令大汉不战自溃。”

言毕，水溶朝着太上皇躬身一礼，就退到了一边角落里，束手而立，好似不存在一般。　　只是，水溶细长的眸子里，时而有道寒光闪过，心道：“贾珙，这次小王定会让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