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荣街、荣国府、荣庆堂。 对于贾赦的性子,同他做了几十年亲兄弟的贾政自是非常了解,骤然得封荣国公,恢复祖上的爵位,他若是不来荣禧堂当着自己的面炫耀,他就不是贾赦了。 翌日一大清早,贾政就穿戴整齐,来贾母的院子——宁庆堂请安,同王夫人一起陪贾母用早餐。 贾赦兴致勃勃一路招摇而来,却是扑了个空,好没脸。 问了贾政房里的小厮,贾赦才知道,他的好二弟——贾政,携王夫人早早地就去了贾母房里定省去了。 贾赦揉了揉乌黑的眼眶,有些意兴阑珊,险些站立不稳摔倒在地,还好跟随他而来的俞禄,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贾赦。 贾赦长期沉迷于酒色,身体早就被掏空了,苦熬了一夜,精力已是不济,全凭一口心气撑着,要不然他早就倒头昏了过去。 见此,贾赦也只得熄了去贾母院里,找贾政炫耀的小心思,扶着俞禄的手,降降地回了东院自己的小窝补觉去了。 一觉好眠,日上三竿太阳嗮屁股了,贾赦才悠悠地醒转了过来,在娇杏小心地服侍下,穿戴整齐梳洗打扮一新,到偏房花厅用了些饭菜。 养足了精神后,贾赦的脑子就有些活泛了,心里想到:如今,自己已经是朝廷敕封的正经荣国公了,贾政再怎么说,也该让出荣国府的正堂——荣禧堂来,没得说一个白身鸠占鹊巢的。 可是,他一想到贾母毫无底线地偏心贾政、不顾情面抹黑、贬低自己的样子,贾赦心头顿时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此事怕是不会那么容易儒愿顺遂了。 贾赦从小养在荣国府太夫人跟前,同贾母并不怎么亲近,有出身世族大家的祖母的厚爱,和当朝权贵父亲贾代善的照应,自小贾赦就懒得动脑子,凡事任性而为,成了京城四里八方远近闻名的纨绔子弟。 如今,没了荣国府太夫人的宠爱、荣国公贾代善的关照,贾赦就像鸟儿一样,失去了自由飞翔的翅膀,被贾母和贾政肆无忌惮地联手打压、挤兑,终日窝在东院一亩三分地里作威作福,沉迷于酒色之中,流连于古玩字画之间,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嚣张跋扈,寻花问柳。 就是贾珙丢给他一个荣国公的帽子,贾赦也是守不住,平白地便宜了贾母和贾政,拿着贾赦荣国公的名帖,四处招惹是非,收揽钱财满足自己的奢侈生活,让贾赦背锅,这是后话,此处暂且不表。 这一顿午饭,在娇杏有意地奉承下,贾赦欢欢喜喜地多吃了两杯水酒。 大中午的,贾赦面颊红晕,略微有了些醉意,踉踉跄跄地来到西洋镜前,仔细瞅了瞅自己新制的国公袍服,不觉笑了起来,孤芳自赏罢了。 一旁的娇杏见了,莲步轻移到贾赦身边,将自己柔软的身子骨紧紧地贴了上去,一边帮贾赦抚平了淡紫色斗牛服上的褶皱,一边嬉笑着对贾赦就是一顿猛夸。 贾赦听了飘飘然,连骨头都酥了三分,心里麻麻的,不禁想到平日受到贾母的白眼,如今,他恢复了祖上的爵位,像个小孩子一样,献宝似的要去贾母面前炫耀。 想到什么就做什么,饮了些酒水后,贾赦的胆子大了不少,倒是恢复了些先前纨绔做态,任性妄为,带着邢夫人,在几个小厮的簇拥下,坐上大车出得东角门,从西角门进了贾母的院子。 守在垂花拱门的婆子见了,立马赶去贾母的院子报信,道: “启禀老太太,大老爷和大太太坐车过来了。”
贾母坐在软塌上听了,止住了同贾政、王夫人、贾珠、李纨、贾琏、王熙凤等人的叙话,挥手让琥珀去外边迎一迎贾赦夫妇。 今日早间,贾政带着王夫人过来请安,人老成精的贾母,自然知道贾政心里在担忧什么,无非现在大汉朝当家做主的人变了,他怕丢了荣国府当家人的位子,被贾赦给赶出荣禧堂去。 贾母心领神会,也不说破什么。用孝道拿捏住贾赦,对她日后在荣禧堂里继续作威作福,安享高乐,也是极为有利的,贾母断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有个用之不竭的钱袋子,有个犯了什么事都能顶包的背锅侠,何乐而不为呢?就算是自己的儿子,又能怎样?再说了,贾母可不止贾赦一个儿子。贾政和贾宝玉,以及贾珠,才是她的心尖尖。 贾母和以贾政为首的二房,于闲话家常中,默契无比地达成了龌蹉交易。 只是,贾母和贾政在荣庆堂里枯坐等了许久,就是不见贾赦穿着他的斗牛服上门来,原先准备好的说辞,在头脑中是一改再改。 贾政本不善言辞,人也不聪明,为人假正经、一根筋,又是个颇为严肃的书呆子,只会知乎者也。平常谈谈孝道,维护贾母在荣国府的权威,于溜须拍马之途,却远逊于四五岁的贾宝玉,以及贾探春和王熙凤。 三两句闲话家常后,贾母的老脸就阴了下来,同贾政没什么话好讲了,唤过身旁服侍的大丫鬟——翡翠,去后院将贾琏和王熙凤夫妇招来,一是通过他们的口舌,打听一下贾赦的消息;二是敲打一下他们夫妇,明里暗里地威胁他们,别想着改换门庭。 贾琏自幼同贾珠一起,抱养在贾母跟前,自从王夫人从贾赦原配张氏手中接过掌家权后,他的吃住用度皆是差了贾珠不少。 可贾赦不仅不关心他,反而动不动就喊了贾琏过去打骂,说他吃里扒外,对贾赦这个做老子的一点也不亲近,胳膊肘向外拐,帮助二房来欺压大房,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这么多年下来,贾琏既是畏惧贾母,也是依赖贾母,若不然,他自觉等不到长大,就会被贾赦给打死。 可是,贾琏自己也不想想,他是贾赦爵位的继承人,今后荣国府的一切都是他的,他这么上赶着地巴结讨好贾母和贾政,贾赦会怎么想? 贾琏自己被打骂了,就不想想贾赦为什么揍他,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记吃不记打,连谁对自己真正的好也分不清。 同他的媳妇——王熙凤一样,被贾母和王夫人拿捏的死死的,自以为聪明了得,却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没有利用价值就弃之如蔽履。 他们俩明明是做棋手的命,却心甘情愿地做了别人,在荣国府争权夺利的棋子,最后落得个断子绝孙、一败涂地的凄凉下场,成为了一个可悲、可叹的牺牲品。 一番连消带打下来,年轻不知事的贾琏和王熙凤,被贾母和王夫人俩婆媳吃得死死的,就等着贾赦穿着崭新的国公袍服,上门来自投罗网。 没有一会儿,贾赦笑意吟吟地领着邢夫人走了进来,今天,对于荣国府的管家权,他是志在必得。 贾赦撩起下摆才进来前厅,就见贾母屋子里堆满了人,连他的儿子贾琏、儿媳王熙凤也在,心道:难怪派人去贾琏院子里喊他们俩,来回话的丫鬟:说他们俩夫妻都不在了,却原来是赶到贾母的院子献殷勤来了。 见到这副场景,贾赦原本笑容满面的老脸,立时阴沉了下来,虎着脸冷哼一声,吓得端坐在凳子上的贾琏一哆嗦,俊俏的脸颊也是皱成了一团,勾人的桃花眼,瞬间眯成了一条缝,看着猥琐极了。 待贾赦行礼问安后,贾母懒懒地一摆右手,让贾赦和邢夫人坐在了左手边,面色平静,言语平淡,好似在叙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道: “赦儿、老大家的,你们来的正好,刚才老身和政儿、老二家的、琏哥儿、凤丫头商量了下。”
“老二家的身子不舒服,以后就由凤丫头管家。”
“刚才当着老婆子的面,库房钥匙和账簿,老二家的都已经交给了凤丫头。”
“你看如何?”
见贾母望过来,丝毫不给自己反应的时间,贾赦气得浑身发抖,心里愤怒地呐喊道: “什么意思,管家?管谁的家?我贾赦才是荣国公,荣国府是我的,没有我的同意,谁能管家?”
贾赦鼓着熊猫眼,狠狠地瞪了眼贾琏和王熙凤,心道:难怪这两个吃里扒外的小兔崽子,不去东院请安,感情是吃了老太太丢下的鱼饵,迷得五迷三道的了。 贾赦真想一巴掌拍死这两个二百五。 虽然邢夫人小门小户出身,到底是他的填房,贾赦此时若不争,到一切尘埃落定了,以后,自己的荣国府岂不是要给二房掏个干净? “母亲想必是忘了一件事儿,我贾赦才是荣国公!荣国府的一切都应该由我决定!”
贾赦强忍着心头的不快,试探贾母道。 “大哥,母亲大人决定了的事,你怎可出言反对?若是母亲大人气出个好歹来,大哥岂不是不孝?还不快跪下向母亲赔礼!”
贾政望了眼坐在软塌上的贾母,转首对贾赦大声道。 贾赦瞪了眼贾政,喝道:“贾政,你一个白身忤逆当朝勋贵,你是想造反么?”
“大哥想是记差了,父亲大人临终上了一本,当今圣上赐予政正六品工部主事衔,政可不是白身而是官身。”
见贾赦不跪,反而出言相讥,贾政讥笑道。 “一个还没到任的正六品小官,难道就能对超品的国公爷无礼了?按大汉礼制,你这不是造反是什么?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连起码的尊卑都搞不清楚了?”
贾赦冷笑道。 贾政气得脸红脖子粗,差点背过气去,一手指着贾赦,嘴角嗫嚅说不出话来反驳。 横了眼贾政狗仗人势的怂样,贾赦心道:“对付不了老太太,还能收拾不了你贾政?”
贾母听了,手里握着的凤头拐杖跺得邦邦响,冷眼横了眼贾赦,喝道: “赦儿,你是成心逼死老二么?老国公爷临终前可是说了,让你们兄弟俩相互扶持,好好打理荣国府,振兴家业。”
“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以后荣国府的管家权,就交到琏哥儿媳妇手上,珠哥儿媳妇在一旁协助。家里的事儿,就交给他们年轻人处置。”
“老大家的、老二家的就在后宅享享清福就是了。”
闻言,王熙凤、李纨、王夫人三人,起身向着半躺在软塌上的贾母屈膝一礼,恭敬地应了声,就退在了一旁。 邢夫人畏惧贾母,可也得看贾赦的脸色行事,要不然她在贾赦哪里混不过去。 邢夫人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贾赦,见他脸色铁青,嘴角颤抖,狠狠地瞪着贾琏和王熙凤,一副要将他们夫妻俩生吞活剥的样子。 自从贾赦和刑夫人进来后,王夫人虽没言语,却是一直小心地听着屋里的动静,贾赦面上的表情变化,自是瞒不过王夫人这个有心人,眸子里的轻蔑一闪而逝。 贾母扫了眼邢夫人,面上淡淡地问道:“老大家的,你有什么意见。”
邢夫人哪里敢有意见啊,她只是看贾赦的脸色行事,把贾赦伺候好了,她在荣国府里才有个落脚地。 邢夫人本想装鹌鹑躲过去,可贾母并不给她这个机会,一把将她揪了出来,逼她表态,孤立贾赦。 对于能不能管家,说邢夫人一点儿也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可前厅的形式已经很明显了,贾赦在争斗中又处在了下风,始终越不过贾母去,被贾母轻飘飘地抛下一顶孝道的大帽子,给箍得死死的。 就是贾珙借着乾治皇帝的名义,政变成功的当日,就当着大汉满朝公卿和皇亲国戚的面,敕封贾赦为荣国公,还了贾代善的人情, 可贾赦一直就是个纨绔子弟,一心想要依靠别人,根本就没有独立自主的意识,最先依靠太夫人宠爱,而后依靠贾代善关照。 待到太夫人和贾代善二人薨逝后,贾赦就只能依靠贾母了。 说孝道压住贾赦,是不完全对的,关键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总想在别人的羽翼下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