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见他离得过近,终究心里慌张。她脸上一红,却也并未退远。 “你以为都是花你的银子打的?”
尤三姐吃着瓜子,不屑地说完后,嘴里“呸”的一声,把瓜子皮啐在了炕上。 “既然不是,那我说不得拿出几两银子,给三姨打一只!”
贾珍笑眯眯地看着她。 尤三姐听了立刻欢喜:“只怕你有话无心!”
哈哈地笑几声,贾珍见她们高兴,随即命人备好酒菜送来。几人围坐在炕桌边吃喝,贾珍不时地劝尤二姐、尤三姐“多吃几杯酒”。 几人正在说笑,外面传来贾蓉的声音:“父亲,璘大爷来谢礼了。”
喝得酒兴正浓,贾珍随即回了一声:“快进来!”
贾璘和贾蓉走进屋里,只见炕上坐着的四人,都是面带酒后的红晕,证明吃喝得很开心。喝了一天酒的贾珍,对贾璘招手喊道:“璘哥儿,快请上座!”
贾璘顺势看去,对那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自然知道这就是先凌乱生活,再又将于后来愧悔难当的尤氏姐妹。 炕上是三位头次见到的女性,贾璘此时怎好近前,只得回道:“回珍大哥哥的话,兄弟来为焦大的事道谢的。”
“哈哈哈。璘哥儿别再玩笑!去了焦大,阖府只有开心。我还要向你道谢呢!”
贾珍笑着说罢,随即端起一杯酒,“来了就莫要走!坐下来喝上几杯!”
他已有醉态,那边的尤二姐、尤三姐打量了贾璘,心里都觉喜爱:这就是那位榜眼翰林哥儿? 贾璘盛情难却,被贾蓉拉着不让走。那也不好坐去炕上,贾璘就坐在炕边的椅子中。 尤二姐性子更媚,却不如尤三姐性子火辣。眼见贾珍醉态已现,尤三姐干脆斟了一大杯:“姐夫若是诚心,应该喝一大海!”
她的样态妖娆,贾珍果然中计,笑眯眯地接过来,仰脖喝下了这一大杯。 尤三姐这样劝,那边的贾蓉看得也是按捺不住,主动端起一个酒壶来:“三姨妈,外甥这里有酒。”
尤三姐笑着来接,贾蓉地过去的时候,暗中捏了一下她的手腕。 “我把你个遭雷打的!等下再教训你!”
尤三姐缩回了手臂嬉笑着说完,再给贾珍倒满酒杯。 再喝下一大海,贾珍终于抵挡不住,坐在那里也说不出话来,身子一个劲地摇晃、眼神也迷离起来。 “哟,父亲劳累,快搀回正堂去!”
贾蓉伸手扶起贾珍,再吆喝几个丫鬟来接住。 这几人闹哄哄地出了屋子,尤二姐拿着一方绣帕,掩嘴笑个不停;尤三姐索性两手叉腰,笑骂着说:“清水煮杂面,你吃我看见!想拿我们逗乐子,未必很容易!”
尤老娘见两个女儿笑闹,自己也是昏头,不觉靠着被垛打起了瞌睡。贾璘见状,只好起身。 “璘大爷这是不把我们当亲戚了?!”
尤三姐埋怨着说。贾璘回头看了她一眼,余光里再见到尤二姐的眼神扫来。 还没回话,他看到贾蓉缩着脖子,笑嘻嘻地跑了回来:“还没出这个院子,恰巧遇到我妈来。”
“那怎么不请我大姐来?”
尤二姐开口询问。 “我的菩萨姨妈!她若来了,我们还能这么快活地吃酒吗?”
贾蓉笑着说罢,拿起酒壶给炕桌上的几个空杯倒满。 贾璘不好就走,贾蓉因为自己呆在这里也是心虚,再把他按坐在椅子里:“璘大爷且坐会子。”
随后就举起酒杯。 贾蓉和尤二姐、尤三姐说笑得开心,又喝酒很快。没多一会儿,他嘻嘻地笑了几声,说是要去茅厕。 尤三姐“呸”了一声,嫌恶地连连摆手。贾蓉出去,屋里暂时清静了下来。尤二姐看看贾璘,见他只是略微低头着不语,也就不好主动开口。 尤三姐不禁笑道:“璘大爷难道不觉得此时有趣?”
贾璘抬起头,扫了这对姐妹花一眼。尤二姐、尤三姐觉得这人或许也是可以说笑,就想着端酒来喝。 看着她们笑闹,贾璘心里感慨:若说尤二姐、尤三姐不懂礼数,或干脆就说是近乎放荡狐媚。那么她们之所以敢于如此胡闹、笑闹的原因,与尤老娘的失教,以及尤氏的刻意大有关系。 尤老娘纵容两个女儿与贾珍狎闹,是想要尽可能地巴结豪贵的贾家。至于尤二姐、尤三姐能不能因此被贾珍接受,尤老娘倒也并不多想——她们这样过于放荡的言行,若真是被贾珍得手,也未必能够被收纳为正式妾室。 尤老娘是这样的心态,贾珍之妻尤氏也是差不多。尤氏平时的言语不多,甚至被王熙凤等人笑骂为“锯了嘴的葫芦”。可尤氏的干练与精明,也定不是寻常女子可比。 作为贾珍续弦的妻子,尤氏在贾府的地位不高,家中大权都在丈夫和儿子的手里把持着。所以,她只能采取韬光养晦的策略,凡事尽可能忍让。 对于尤二姐和尤三姐,和贾珍、贾蓉父子这样放浪的言行,尤氏岂能不知?可她还是没有干预,更别说喝骂、驱逐尤老娘和尤二姐、尤三姐了。 她的目的,就是希望丈夫满意、自己也能尽快得到一些实权。至于尤二姐、尤三姐随后的命运,却不在她的考虑之内。 另外尤氏不好插手的原因,也有尤二姐、尤三姐甘愿当贾珍取乐的粉头,而可以得到他许多的赠予——从衣着首饰,一直到吃喝用度。 尤二姐只是乐得收下,尤三姐干脆就是高兴了和贾珍笑闹,郁闷了就把绫罗绸缎撕扯、鸡鸭鱼肉丢弃,让贾珍白花了许多冤枉银子。 那几人所谓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意打,那个愿意挨。 贾珍的妻子尤氏,不仅没有阻止异母妹妹的放浪言行,甚至还为贾珍与这对姐妹调笑创造条件,比如明知而不闻不问,又还躲去一边。看起来,这对夫妻在这件事上达成的默契,与贾珍威迫秦可卿极为相似。 尤二姐、尤三姐见此时的贾璘略微发怔,不禁都是掩口嬉笑。 尤三姐再要开口的时候,贾璘忽然低声发问:“两位妹妹也是通诗礼、懂经书的女子。可知聚麀之诮吗?”
《礼记.曲礼上》: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聚麀之诮,是指父子与同一个女子不轨。贾璘说的很明显,特指贾珍父子与尤氏姐妹之不堪言行。 尤二姐当即粉面失色,低头不敢言语。尤三姐听了羞恼不已,却既是想不出反驳的言辞,更不敢对这位翰林还嘴吵骂。 贾璘的声音虽低,但字字如同巨锤,敲击在这对姐妹的心上。 “人人都想富贵欢乐,可若想靠这样得到,必为人所不齿。又或青春难耐寂寞,可以早结良缘!”
贾璘说罢,冷冷地扫视着这对姐妹。 尤二姐不敢抬头,尤三姐大着胆子冷笑一声:“璘大爷如此指摘我们姐妹,却只有让我觉得你是站在干岸儿上说话,并不知道我们的不易。”
“三姐儿也不必如此说。”
贾璘淡然答道,“若你真心爱他们父子,在下倒也不敢胡乱发言。可你明明爱的是另外一个小生,却还做此令人不齿之事,岂不令人羞惭!”
尤三姐听了大惊失色,张口结舌地说道:“你,你,” “我也多与各府人等往来,或者可以猜知一二。现在见你如此神态,我自知猜测不虚。”
贾璘信口说罢,尤二姐脸上尽是诧异不说,尤三姐的粉脸更是胀得通红。 “说来也巧,我与那位哥儿极为要好!他若知道你有这样的言行,又还不悔改,岂能与你交好,岂不令你抱憾终生?!”
贾璘盯着她,蹙眉低声说道。 “璘大爷说的是正经话?”
尤三姐心里确有那个英俊少年的影子,不禁眼中含泪,神情既是羞愧欲绝,又是期望无限。 “那位哥儿并非戏子,而是落魄的世家公子。他喜好戏曲,时常串个角色罢了。”
贾璘接着说道,“或许将来你们有缘,你却不可再有胡乱言行!”
尤三姐听了急得无可奈何,立刻从旁边找来一柄剪刀。她拿着在右手,左手捋了一缕发梢。 “我曾见到那人一面,就打定主意要嫁他。本想这是做梦,却没料到真有因缘。我以后再有胡乱言行,必遭雷打!”
她羞愤地说罢,手中用力。剪刀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响,一缕乌黑的头发落在她的左手里。 随后,她就捧着这缕头发,恨恨地说道:“没有早听得璘大爷的话!我今日只发个誓愿——与那位哥儿五年十年不见,我就等他五年十年;若是今生不能得见,我或者出家或者自裁,绝不敢再有其它心思!否则再不得超生!”
尤三姐这么说,尤二姐也觉得极为羞愧。 贾璘先是默默地点点头,再低声说道:“曾听得有所谓‘渣女’的说法。有三,曰示爱却又不近为招惹;曰贪恋容貌财物而移恋为不耻;曰与多人暧昧而自觉坦然为放荡。”
“渣女”的确定名词,这对姐妹或许不懂。可这样的语意,她们又岂能听不明白?以这三点来看,目前的尤氏姐妹即便不能算是纯粹如此,却也距离不远。 贾璘的话说罢,尤三姐低头抹泪,尤二姐再又白了脸,心里慌做一团。 “总是青春年少,悔改未晚。”
贾璘随后劝慰道。 尤二姐连忙跟着说道:“小妹尚且坚心,我当更是如此。必为安心等待婚娶,绝不敢再有胡乱言行。否则与小妹誓言一样!”
听到屋外的院子里,传来了贾蓉的动静,尤三姐急切地捧着那缕发梢,低声央求道:“贱婢乞求公子代为转托。”
贾璘低声回道:“我岂能转交这样的物什?那公子乃极为洁净之人,只要得到良妇。他若见了此物,岂能不立刻生出疑心?!你且当做盟誓之物即可。总莫着急就是,你们都还年轻,此事还要过几年才好。”
尤三姐立刻清醒过来,连忙收起这缕发梢,再拜伏在炕上,算是行了拜托的大礼。 “二姐应该有了婚配的人家,只是两边都已经不满意彼此,理应尽快退婚才对。”
贾璘提示着说罢,尤二姐红着脸连连称是,再又拜了拜。 尤二姐曾订有婚约,但因为对方既是败落人家,更是目前的她不能看上那人的人品。这桩婚事定是不能再成,但尤老娘等人却并未着急办理退婚手续。现在经过贾璘提醒,尤二姐立刻醒悟,暗念摆脱与自己的相关污名杂事。 贾璘坦然地略微点头,算是接受。尤二姐也两手合在腰间,低头拜了拜。 屋门开处,贾蓉边嬉笑着边走进来:“才净了手,又听到那边说焦大醒了,还在接着骂!我过去对他说了去璘大爷那里,他安静了许多,此刻又‘呜哇’地哭了起来。”
贾璘听他这样说,知道那焦大骤然要离开宁国府,肯定是舍不得。但他若是留下,脾气不会改变可知——莫说他七老八十,就说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脾气秉性又岂是容易改的? 焦大以老年之身再被打骂呵斥,甚至因此最终没身,总是一件悲凉可叹的事。留他去府外养老,贾璘既可以从他嘴里打听一些自己需要的信息,也算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此时贾蓉说罢,那边的尤老娘先醒过来。听得明白之后,她诧异地说道:“那老厌物,为何如此?”
贾蓉笑着说了焦大去贾璘的庄园里帮忙的事,尤老娘连念了几个“阿弥陀佛”。但她毕竟心向贾珍父子,嘴上不好再多说焦大可厌,只说“各得其所”。 尤三姐听罢,先对贾璘拜礼道:“早就听说了璘大爷有文韬武略,今日得见,又知道世间的侠义二字,是怎么写,怎么赞的了。”
尤二姐跟着施礼,脸上神色极为郑重、畏惧。贾蓉和尤老娘觉得这姐妹俩或许是喝醉了,只暗笑她们的神色过于紧张。 贾璘对尤二姐、尤三姐略微拱手,随后就站起身来:“蓉哥儿,我这就带焦大走。”
“天色已晚,不如明早再说?”
贾蓉嬉笑着说道。 “也还没有宵禁。”
贾璘不再多说,转身走出屋去。 贾蓉既要送行,又舍不得就这样立刻这间屋子。尤三姐见他那犹豫不定的样子,冲他脸上“呸”了一口,再骂道:“还戳在这里做什么?!像是讨饭的花子,或者是讨赏的奴才!”
“嘿嘿,三姨妈骂得对!”
贾蓉涎着脸笑道,“我先去安排了焦大,再回来给两位姨妈并姥娘倒酒!”
也不再等尤三姐喝骂,他着急地快步出屋追赶贾璘。 屋里安静下来,尤老娘再端起酒杯,要接着吃喝,却被尤三姐一把夺下。 “连母亲也算在内,我们说不得要严谨些,别再让人当我们姐妹做粉头子取乐!真是羞煞人,辱没了祖宗!”
她急恼地喝骂着。 尤老娘听得羞恼,不禁喝道:“你这小蹄子是发疯了不成?说这样没天理的话做什么!”
尤二姐接过话来说道:“我们姐妹年纪不小,再有不珍重,以后如何嫁人?!”
尤老娘一时语塞,尤三姐干脆地说道:“赶紧命丫鬟、小厮去寻车马,趁着还没宵禁赶紧回去自家。”
“明儿个还要热闹一天呢。”
尤老娘恋恋不舍地说道。 “再要来的时候,就您自己过府来吧!”
尤三姐说罢,端起炕桌上的一大杯酒,仰脖喝了下去。随后她就隔着窗户连声大喊丫鬟,急着备车离开这里。 那边的贾璘与贾蓉到了侧院,果然见到醒了酒的焦大,在愁苦地边哀叹边哭泣着。转头看见贾蓉,他又立起眉毛来:“好你个没良心的哥儿,是你逼着我去做苦差事,后来又要害我!”
贾蓉本来还存着的一点怜悯之心,此时全都化为乌有。也不和焦大再说什么,他干脆地对贾璘拱手说道:“璘大爷,实在是费心,有劳了。”
贾璘转头对焦大说:“焦老爷子不要惊慌,去到我那里虽然狭小,却也没什么太重的活计。你也说害怕苦差事,只是不要怕我那里没差事做就好。”
他说得顽皮,旁边的贾蓉、赖二等人都暗笑不止。焦大听得慨伤,还在抬起袖子抹泪。 杜金平已经备好了马车,进院来回报。贾璘见状,伸手搀扶焦大,却见他再大叫道:“我还有许多衣物!”
赖二立刻笑着接话道:“都给你打了包袱,先送到马车上去了。”
“狗奴才,好畜牲!这是早就想着要害死我了!”
焦大立刻再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