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贾琏似乎明白点什么,脸上现出得意之色。 “所以需要尽快修缮。”
王熙凤压低声音说道,“无论是珍大哥哥还是蓉大少爷,再有就是可卿父亲,哪个不得拿出几百银子出来?”
“啪”的一声,贾琏拍了一下巴掌,不禁“嘿嘿”地笑了起来。 “回二奶奶、二爷,东府的瑞大爷过世了。”
屋门口,传来了丫鬟丰儿的声音。 贾琏先是一惊,随后就唉声叹气地说:“这银子还没挣到手,却要先拿出几两银子做他的丧葬费了。”
王熙凤的眼神闪过凌厉之色,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大老爷、二老爷都会按例拿出二十两,其他或者一二两、三五两不等。你出多少是你自己的事,我是一个子儿也没有的。”
贾琏才要再央求,只见王熙凤已经靠回靠枕,嘴里喃喃地说道:“他是什么东西,竟也能这样丰丰富富地办事?”
见她合眼不再说话,贾琏只得自己去想办法找几两银子,去凑点贾瑞的丧葬费。 他向外走着,王熙凤嘴里说道:“麻烦二爷,让旺儿去东府一趟,请蓉哥过来说话,这才是正理。”
贾琏听了这话,心里好歹宽慰许多,随后出屋吩咐去办。 王熙凤闭着眼睛打着瞌睡,脑子里存着的事情太多,并不能睡得安稳。 秦可卿说的那两件事,她觉得别说自己做不到,就是贾母等人也都不会在意。本来不愿与贾母提及,可因为当时有贾宝玉在场,她只好说了出来。果然,以她的察言观色能力来看,在场的人只觉得那是秦可卿病危后的乱语,贾母也并未做出什么反应。 至于垂危的秦可卿要去水仙庵出家,王熙凤倒是很认可。因为这是她能够持续保持身心与名声荣耀的行为,直到死去。 她一旦剃度,就会形成与贾珍和尤氏不再有公婆儿媳名分;与贾蓉成为陌路,也再无夫妻情意。 贾氏自然没什么,无非就是再娶。秦可卿却将会拖着病体孤零零地死去,这未尝不是一份悲哀。可她对待此事心比石坚,王熙凤知道是势在必行,也就决心满足她的愿望。 至于那个贾瑞,王熙凤只要想起来,就会觉得浑身不适。狠狠地惩治了他,她听到他终于病入膏肓,又还总有令人生厌的恶习传闻出来,更觉那是天意亡他。 这样想着,王熙凤的脑海中忽而是病恹恹不久人世的秦可卿,忽而是坏笑着的贾瑞……。 “给婶子请安了。”
这一声传来,王熙凤就此被打破了沉思。 睁开眼,她看到长相俊俏的贾蓉,正站在平儿的身边,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该打!怎么不先通报一声儿?!”
王熙凤埋怨地对平儿说道。 “问了二奶奶一句,听着是答应了的。”
平儿解释道。 贾蓉向前一步,拱手笑道:“打扰了婶子,侄子该死。”
王熙凤看看他,心里觉得悲凉:秦可卿命将不保,这哥儿还是谈笑自若。可见宝玉说得对:女孩儿可怜、 毕竟往日喜爱这个做事伶俐听话、长得俊俏的侄子,王熙凤把手按在胸口略作惊恐状,随后坐直了身子。 “婶子命人把侄子喊过来,有什么需要侄子效劳的?”
贾蓉笑嘻嘻地说道。 前不久,王熙凤让他和贾蔷戏弄折辱了贾瑞,说起来这几人的关系自然是近得多。先叹了口气,她再拿起手帕擦了擦眼角:“我过府去看,知道侄媳妇马上就不行了。”
贾蓉也是哀叹一声,随口说道:“那是她没福气多得到婶子的疼爱,婶子别再伤心。”
点点头,王熙凤抬头看过去。贾蓉被她看得莫名所以,既有暗喜又有茫然。 “她说要带病出家,为老祖宗和阖府上下人等祈福。”
王熙凤说道,“我想着这是她临走之前的愿望,总还是好事,就报知了老祖宗。”
贾蓉这人花心非常,即便秦可卿安好的时候,两人过了不多时的如胶似漆,他也就多有其它玩乐去了。连续病了很久,好心性儿都会被磨得躁烦,更何况贾蓉这等人物。 对于病得脱相的妻子,贾蓉其实也早就没了耐心,很少过去看望——去了也就是想和秦钟说说话。现在听到这话,他慨叹一声,装模作样地蹭蹭眼角,跺脚说道:“真是难为她!一片虔诚心,一片孝心!”
王熙凤知道他就会答允,也就附和着说道:“谁说不是呢。老太太也是这样说的呢!”
听到是这话,贾蓉更是大声赞美妻子不止。 “只是不知,我那珍大哥哥听到这事,会是什么态度。”
王熙凤自顾说着,眼神瞟向他。 贾蓉立刻发怔,心里的确算计不好父亲的态度。犹豫了一会儿,他迟疑着说道:“贱内有此宏愿,按说只有是好事。可我父亲平日里最是心疼她,或许就是眼见她就这样过世,也不想她再多受辛苦。”
“说得倒也对。所以我才替你想得周全了呢!”
王熙凤笑道,“媳妇要去水仙庵出家,那里我略知道一点。院子倒有几处,但却是年久失修了的。各处出点银子,把那里忙着修缮一下,媳妇去那里,也就会走得安心了。”
说到这里,她再拿着手帕抹了眼泪。 贾蓉听得明白、看得动情,也跟着红了眼圈:“婶子真是考虑得周全。”
“只是府里近来账上局促,一时拿不出许多银两。所以我估摸着三五百两修缮水仙庵的银子,还要珍大哥哥,以及你岳丈那里破费。”
王熙凤无奈地说道。 “这钱由我父亲出也倒罢了,我岳丈那里恐怕不太妥当吧?”
贾蓉疑惑地说道。 “嗐,就说你是死脑筋!你从你父亲那里拿点银子,转送到你岳丈那里。这样,你岳丈拿银子也显得体面,总是你们一家的光彩。”
王熙凤笑着说道。 “好!这事办得妥当。”
贾蓉笑着答道。 “不过,这事的往来总要有个便利的人。不如就叫琏二爷出面,再让来旺、兴儿跟着来回跑腿,也就足可以了。”
王熙凤补充着说道。 “就是这话!那就让婶子费心,有劳二爷。”
贾蓉拱手说道。 “那你快去回了你父亲。我也好跟老祖宗说个准话,省得她老人家总是不放心。”
王熙凤摆摆手,显得略有疲惫的样子。 贾蓉正要往外走,却又站住脚,低声说道:“若我父亲总是不愿如此呢?”
他还在犹豫,王熙凤直接给了答案。 “别的不说。可卿那孩子是说了狠话的。若不答应,她就自今日开始绝食。她若病死也就罢了,真要是被饿死了,这阖府上下的颜面丧尽。再有老祖宗怪罪下来,恐怕不是珍大哥哥承担得起的。”
王熙凤靠在靠枕上,默默地说道,“我现在也没了精神。你先去吧,快点回了我就是。”
赶紧答应了几个是,贾蓉出了屋门,回去与父亲商议。屋里安静下来,平儿凑近前说道:“蓉大奶奶实在可怜,不知心愿到底能不能成。”
“事在人为。我只说那些读书人,却有几个能狠下心来做事的?”
王熙凤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地说道。 “二奶奶的口才、手段,就是十个男子也比上!”
平儿恭维着说道。 这自然也不是纯粹阿谀。世上有学识的人很多,但能获得成功的却寥寥无几。究其原因很多,但想的与做的不是一回事这一点,应该是个重要问题。 或者是受到干扰而跑偏,或者就是胆小。总之,成功者永远是少数,永远是无数凡夫站在金字塔下面,向上仰望着的那极少的一部分人。 王熙凤有着天然的智慧和敏锐,又有着果敢狠辣的做事风格,难怪她能获得平儿的真心赞美。 贾蓉那边回了父亲贾珍,把这件事,包括王熙凤建议和恫吓的话,详细地陈述出来。 贾珍也去看望过秦可卿,自然知道她的那个状态,的确已经是命不久矣。可他还是心里有额外算计,不想让她出府。首先,出于一家人的往日“亲情”。其次,就是他担心或许会被外人说是嫌弃病危的秦可卿。 贾蓉在旁边站立许久,等待父亲的答复而未果。 “你是怎么想的呢?”
贾珍端着盖碗茶杯,轻轻地喝了一口。 “儿子正想着请父亲示下。可琏二奶奶说的那些话,也是老祖宗的意思。所以,儿子想着,父亲如果拿不定主意,可以过府与老祖宗请示。”
贾蓉小心地说道。 “嗯。”
贾珍把茶杯放下,再捋着胡须说道,“我看这事暂不着急,等媳妇的病好些了再说也不迟。”
“父亲,秦氏她真的是绝食了的。”
贾蓉焦急地说道。 哀叹一声,贾珍说道:“她本来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心绪又是不好,饮食更是紊乱。你去让厨下做些汤水,给她送过去吧。”
贾蓉心里着急,但不敢违拗父亲的指令。他嘴里答应着从正堂出来,神情沮丧至极。 “蓉哥儿,正要找你说话。”
贾琏笑呵呵地走了过来。 贾蓉记起王熙凤说的让他帮忙话,立刻拉着他的胳膊走去一旁,把父亲暂未答允的事说了出来。 “我正为此事来。”
贾琏低声回道。贾蓉立刻施礼:“有劳二爷费心。”
然后就赶紧先跑入正堂禀报。 贾珍听到贾琏前来,连忙站起来相迎。两人各自拱手问好,随后相近坐下。 “珍大哥哥,兄弟正为蓉哥儿媳妇的事情而来。”
与贾珍父子一向关系亲密(大约就是臭味相投),贾琏干脆开门见山地说道。 叹了口气,贾珍摆摆手说道:“提起她的病情,我真有五内俱焚的感觉。快先别提了。”
“都知道珍大哥哥对媳妇好,不是老太太特地差遣,我还真不敢来说这事呢。”
贾琏无奈地说道。 贾珍听他这样说,自然要认真对待。 “我正想过府请示老祖宗呢。”
他只得这样回道。 “珍大哥哥心疼媳妇,老祖宗更是体谅她的一片孝心、诚心。”
贾琏劝说道,“都知道她是将死之人,满足她的心愿,其实就是我们在做善事。”
贾珍皱眉捋须,低头不语。 “珍大哥哥有何顾虑?或许就是担心有人会质疑此事,有遗弃之嫌?”
贾琏低声问罢,贾珍回过神来,黯然神伤地点了点头。 “此事何难?”
贾琏微笑着说道。 贾珍转头看向他:“琏哥儿何意?”
“秦氏父亲听说女儿病重,心里自然惦记。我今早外出偶尔遇到,他问及此事,正说要来探望呢。”
贾琏随口说道。 这话或许是完全属实,或许是贾琏有意邀约秦业。不管这么说,贾珍总不能拒接秦业来府探望女儿。只好略作敷衍,他哼哈几声,权且算是做了答复。 两人正说着话,有小厮匆忙来报:“秦老爷来看望女儿了。”
“还不快请。”
贾珍不敢耽搁,连忙吩咐相迎。贾蓉见贾琏要回去,不禁暗自扯住他的衣角,用恳求的眼神暗示。两人心知肚明,跟着贾珍一起迎接秦业。 七十来岁的秦业,与几人见面略作了寒暄,就在贾蓉的引领下,急匆匆地赶往秦可卿的住处。 到了那边院子,秦钟跑出来相迎,落泪说道:“姐姐早就盼父亲来呢!”
秦业进去里间探望,其他几人或者陪同,或者呆在外间等候。 此时的秦可卿,不仅形容消瘦,更还虚弱已极。秦业才一开口,秦可卿就说正在绝食,以表示诚心出家的意愿。 虽然是养父,秦业毕竟亲手把秦可卿养大。也提前通过贾琏得知了女儿的心愿,此时的秦业,不禁落泪说道:“我女诚心至此,天地为之震动,神佛为之感动。你且暂无着急,此事不数日就成。”
贾珍在旁边看到秦可卿形容枯槁,心中不禁生出惊惧:竟有这样危急了吗?好可怜见,可惜了她的天赋。再有天仙一般的风姿,秦氏毕竟是饮食微少的将死之人,哪里还能存得几分? 更不敢多看她,贾珍和儿子贾蓉一样,都是面朝着秦可卿,眼神却不是看向他处,就干脆看着地面。 秦业和女儿说了几句话,也出得里间屋子,漠然地迈步向外走。贾蓉连忙跟随,被心情正是低落、忧伤的他呵斥一句:“她已如此,又是为贾氏祈福,竟然不能如愿?真要是怜悯她,她去了庵堂也仍然可以继续救治!”
贾蓉低头唯唯诺诺,一时不能回应什么。 两边结亲以来,秦业从官职到声望到家资,因为都远逊于贾氏,而显得小心翼翼。今天的状况,应该是这位七十来岁的老父亲,真的为女儿着急、为贾氏的冷漠愤怒了。 贾珍还在犹豫,贾琏低声提示道:“与往常不同,岂非刻意?”
这句话,使得贾珍再要思考秦可卿身份的问题。毕竟她是出自王族,哪怕是当做弃婴,又更再无明确的联系。 忠顺亲王仍然健在,即便贾珍狂妄,也不敢为将死的儿媳妇有个并不出格的请求,而太过较劲。 “老亲家别恼。”
贾珍连忙上前说道,“我为媳妇的事,也是寝食难安。请先去堂上坐坐,我们再说话。”
说罢,他抬起袖子接连擦泪。 几人走进正堂坐下,秦业哀叹许久之后,确认着说道:“小女心愿,请亲家答允。更不要,不要让她饿死才是!”
贾珍羞愧得满脸通红,连称:“一定,一定。不敢,不敢。绝不敢有这样的大事,发生于贾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