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到了戌时,众人才隐约望到了镇羌堡及其附近兵营发出来的篝火。再有斥候侦察到了这一行人,贾璘也不多说,就紧跟着斥候前去了堡内。 镇羌堡的守将王恩龙知道贾璘等人会来,但没想到有这么快。他带着侍卫匆匆赶来,就在火把的光亮中,听闻了圣意之后,再与贾璘相互致礼。 在堡内的广场中,围观的兵将们见到这位年轻的御史,不禁都是啧啧称赞,并相互传说这人的经历。 “御史大人如何这样辛苦?”
王恩龙连声说道,“幸好某已提前准备了酒肉,否则岂不是太过失礼?”
贾璘回复道:“在下本想着尽早履行圣命,却不想让将军费心了。”
两人说了客气话,正要并肩走入屋舍内的时候,忽听得营门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 王恩龙立刻变了脸色,连忙喝道:“御史大人在这里,还不快去命人喝止!”
“且慢。”
贾璘微笑着说道,“想是外出巡逻的士兵回来,某正可代圣上慰问。”
王恩龙的脸上骤然变色,但贾璘已经快步走去营门。只得咬咬牙,王恩龙只得带着一众侍卫,跟在他的身边走去。 果然,随着大呼小叫的声音,营门处涌进来二三百名兵将。这些人显得极为兴奋,嘴里或者叫着“快备酒肉”,或者喊着“姐儿们可还在”等话。 苏璋还没反应过来,想着保持御史威严巡视气氛的潘贵、葛瑾等人已然手举火把,迅速地靠拢了过去。 归来的兵将们暂未认出,两边的人就此接近。但这些兵将看到面色沉黯的王恩龙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官员,更有许多衣甲华丽的龙禁卫卫士守在身边。 这些卫士的手里,赫然还举着“奉旨巡边”、“文武选侍郎”等字样的旗帜。 外出归来的兵将们不禁一时呆住,各自面面相觑。 王恩龙暗叹一声“天意”之后,立刻喝道:“你等违令外出暂且不提,此时见到御史大人到来,还不拜礼嘛!”
那些兵将就此回过神来:御史提前到来了。 “呼啦啦”的衣甲声响中,这些兵将一起拜倒在地。为首的几名百户带头喊道:“拜见御史大人!”
贾璘沉默不语,现场的人都是一言不发。火把的光影,在每个人的脸上辉映着。 昏暗的光影中,隐约可见这些兵将的身侧,多有斗大之物。 “兵将们辛劳,必是杀敌立功了。”
贾璘缓缓地说道。 几名百户不敢做声,王恩龙的眉头紧皱,大脑里做着飞速地博弈:事情无法隐瞒,保卒还是保帅?! 在场的其他兵将都不敢作声,看看王恩龙,再看看贾璘等人,再看向匍匐在地上的那些同袍。 “苏大人既是兵部主事,就请近前去查验一番。”
贾璘随后说道。 苏璋的身子就此一震,但只是略作犹豫之后,还是咬牙冲潘贵、葛瑾等人喝道:“御史大人的吩咐,难道没听见嘛?!”
潘贵、葛瑾只得鼓足所有的勇气,大声回道:“遵令!”
随即带着龙禁卫的卫士们近前。 地上跪着的兵将们略作迟疑,旁边围观的兵将们不禁相继上前几步。现场的气氛,就此显得紧张起来。 王恩龙再是豪壮、胆大,却怎么敢违背身负皇命的御史之言。他皱眉大声喝道:“一群混账!还不退后!”
其他兵将听到将令,只得再退后几步,现场再发出“哗啦啦”的一片衣甲声。 苏璋暗呼口气,在潘贵、葛瑾等龙禁卫卫士的护从下,走入了回归兵将们的人群中。 事情就此大白于当下。这些兵将侦察到了长城外面有部分牧民游牧。想着如同往常一样杀掉这些人回来报功,他们就在几名百户的带领下,秘密地潜出长城隘口,包围了那些人。 因为也是心里警惕,那些牧人发觉之后立即逃走了一些。但还是有十七人被当场杀死,并被这些兵将斩首带回。 苏璋查验登记完毕,连忙离开那些兵将。像是从狼群里逃回性命一般,他在这寒冷的夜晚里,已然是汗流浃背,湿透了几重衣袍。 拿着记录好的册子,他当众对贾璘宣读了检查的经过。 “依照《大成律》,杀害边民再回来冒功领赏,按律当立即斩首!”
贾璘缓缓地说道。 他的话音落地,苏璋、潘贵、葛瑾、书吏、历事监生,以及卫若兰、裘方等人尽皆惊悚,只担心有引起哗变的可能。 拜伏在地上的那些兵将们,顿时惊恐不安。先是面面相觑又见主将王恩龙也并不发言,他们知道现下的确罪责难逃。有的勉强保持镇定,有的已是大哭失声,只说是“偶有违禁,再也不敢”。 围观的兵将们或是迟疑或是不服,各自皱眉瞪视过来。但见贾璘却仍是神色安然,王恩龙原本以为营内的威武气势,可以多少压制住这个年轻的御史,却没料到这人丝毫不畏惧,更还理直气壮。 王恩龙毕竟身居高位,自然不敢以自己的官职与前程,与当下的这些倒霉老鼠碰上厉害狸猫的兵将等同起来。 暗呼口气,他只得低声说道:“求御史大人三思。这些混账的确尽皆该死,可终究是守边卫士,不可不体谅。”
“家里子侄辈犯错,首先是长辈的过失;从来是士兵不法,必是层级将领的鼓惑、怂恿。其余兵士按照层级,予以降职、罚俸、杖责、监禁等处罚。小旗终究职位低微,处以杖责一百;总旗、百户,尽皆当场斩首!”
贾璘还不犹豫地说道。 跪在地上的士兵逃得一死,纷纷高呼“御史圣明,我等终生不忘”;除了小旗之外的那些带职武官们,此时已是嚎啕大哭起来。 现场的气氛再次哗然,围观的兵将们并不敢公然作对,但都恳求御史容情。他们的声音从低微转为激烈,变成滚滚声浪向贾璘,以及苏璋等人袭来。 在现场这既有悲哀又有恼怒的气氛中,苏璋、潘贵、葛瑾,以及龙禁卫的卫士们自然是颤栗;而书吏、历事监生们,几乎已站不住了。 裘方、韩泽平、卫若兰、李云宁、柳湘莲等人,此时都是大脑空白,不知道自己所处何方。 王恩龙也是暂不做声,似乎在与贾璘比试着心理承受能力。但过了许久,他却并未见到贾璘有什么缓和的神色与神情。 对于这名年轻的御史,王恩龙其实并不敢存着轻视之心。官场有如战场,贾璘等人还在路上的时候,边地的将领们也已查知了他的底细。 少年就在科场与江南扬名,回京后中得榜眼,再佐助试种新作物的同时,剿灭了一伙匪寇,更还用木棒杀死匪首! 虽然知道他也是倜傥风流,但总还是英武严谨,不愧是少年英才。 对于这个御史,边地将领或者不会太在意,主要原因就是他年轻、资历浅。可若是提到他的才气与豪气,将领们还是要心悦诚服。 此时这事僵在了这里,王恩龙知道御史是要按时,甚至随时给朝廷报去边地实情的,当然不敢因为这些低职武官的罪责,耽误了自己的前途。 又总还是兵营里的同袍,王恩龙也必要做出一定的姿态,才好日后继续令兵将们服从。 似乎做了极大的决心,王恩龙犹豫再三之后,拱起手说道:“在下约束不严,也自请罚俸!可毕竟都是捍卫疆土的勇士,请御史大人怜悯。”
贾璘回礼后,坦然回道:“在下并不敢伤害将士们的勇气,实则也是在鼓舞将士们。若有法不遵、有令不行,已是大违军纪。精勇之士,以一敌百。恣肆妄为,天下不安。今略做惩戒,余者必振奋。”
说罢,他不再回视,只是漠然站立。 王恩龙默然呆立良久,现场将士们的喧哗声再起。苏璋等人各自战战兢兢,贾璘仍是挺身肃立。 “来人!”
王恩龙忽然大喝道。 在场的兵将们立刻齐声呼喏,苏璋等人当即更觉得腿软。要说不担心自然是假的,此时的贾璘也不免警惕。 “把那十余人捆绑起来,押到近前来!”
王恩龙再次大喝一声。将士们各自骇然,知道那几人的性命,就到今天结束了。 十余人各自被捆绑起来,押解到王恩龙与贾璘的身前。眼见不能活,这几人也就狠了心,不再攀认他人。 “我等违律该死,只求家人能有人照顾”; “既然如此,其余弟兄们日后当心”; …… 其余将士只是默然,贾璘让苏璋等人记录好这些人的话,当做遗言封存,以便给予落实。 王恩龙的脸色铁青,随即招手叫来一众侍卫。军中司马与司法参曹跟着近前,作为当场的监斩官。 罪囚各自解发俯首,侍卫们就当做执行者。或有借此威吓之意,王恩龙原地站着不动,贾璘也安定伴随。 围观的将士们纷纷与这十余人道别,侍卫们紧接着就手起刀落。血浆遍地,众人的表情都如泥塑,嘴巴也闭得很紧,再没有一点声音发出。 边将都是剽悍,王恩龙随即恢复了镇静。他吩咐侍卫们清理现场,再转身对贾璘笑道:“御史大人原本就是声望颇著,于今远道而来,立刻就再有了恪尽职守的声名。”
贾璘心中不由得不对此人暗自称赞,却并不接受他带着揶揄感觉的奉承:“将军以国法、军纪为重,在下敬佩不已。”
王恩龙再吩咐道:“天气寒冷,快准备篝火、烤肉,把备好的酒坛抬过来!”
众人立刻开始忙碌,王恩龙随即再下令道:“那些人免了死罪,却仍要予以严惩!就按御史大人的示下,安排打杖!”
兵将们听得明白,立即开始动手。遵守命令是一方面,这些兵将却仍有震慑贾璘等人的心思。 王恩龙带着一众亲将,在这边与贾璘等人坐在篝火旁饮酒吃肉笑谈,那边的数百违律兵士挨个接受杖打。 虽然都是壮健的人,但天寒被打,他们也是承受不住。逐渐地,他们口中发出的惨嚎声再起。暗夜中的这些声音,听得人难免毛骨悚然。 王恩龙只是大笑着举碗邀请,贾璘只有淡然奉陪。苏璋、潘贵、葛瑾、卫若兰、裘方等人,既是觉得恐惧却又不敢离席,只好强忍着坐在一旁。 那边的惩戒完毕,军司马与法曹回报道:“除了有两人看似不能活,其余人都已被抬回驻地养伤。”
王恩龙点点头,看着贾璘问道:“御史之意是,” “请军医全力医治。”
贾璘拱手说道,“法网不漏,照料也是应该。”
“那就快送去医治!”
王恩龙转头喝罢,再与贾璘等人祝酒不断。 酒宴过后,贾璘等人被各自安排了住处。因为临时不好找房间,贾璘与女眷被安排在单独小院的两个窑洞,杜金平、苏璋等人住去附近。 这一夜,可称是无人入睡。才到这里就经历了这样的事件,众人心里回想着这件事,只有惊恐不安。正在辗转反侧之时,众人再于屋外呼啸而过的寒风中,听到了似乎有兵将们用刀剑相撞的声音。 躺在炕上的玉钏虽被贾璘抱着,也仍是颤抖不止,再不敢说一句话。金钏虽说平日里胆大些,此时也只有畏缩在他的身边也没了动静。 贾璘知道外面的响动是士兵们或有不服而骚动,却也并不过于担心,毕竟王恩龙也是认同了的。 可玉钏哪怕被他安慰也是毫无反应,只是吓得颤抖不止。贾璘也不要她过分恐惧,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勉强睡去。再觉得金钏虽没声响却仍在抖,他再抱住她轻声说道:“本来觉得你们姐妹都是胆大的,所以我勉强带你们来,却也还是胆怯。”
金钏紧贴在他的怀里,鼓足勇气才低声回道:“大爷威风,奴婢们岂敢比得?也别说我们两个,那边的两个婆子都吓得溺了裤子。”
贾璘拥住她笑问道:“如此说来,就你倒是个胆大的。”
说着,他就拥住了她。金钏连忙摇手再着急地说道:“大爷此时竟还,”才说了这话,她也就记起自己跟来多日只做了纯粹的陪侍。咬住红唇的她,由他安抚得心情稍微安定而正在偎紧他的时候,忽然又听到有刀枪撞击声传来,更似乎就在院门处,甚至就在窑洞外。 暗夜中这些声响颇为骇人,金钏为此惊得几乎立刻要昏厥过去,更觉得腰背吃紧而不禁惊呼一声,再就伸手紧紧地抱住了神态淡然从容的贾璘。见她不久后竟然真的没了动静,贾璘再连忙不断捋抚。悠悠醒过神来的金钏,既是心情惊慌再就感动不已。 爱恋贾璘已久的金钏虽说在这样的情境中得偿夙愿,终究既是心满意足更还另有番她人不可得的惊险体验。在他耳边娇声说了“谢大爷关怀恩赐,奴婢生死就伴着大爷”之后,她大胆着热吻他,就此再也不松开抱着他的手。 金钏姐妹与两个婆子的慌张,的确并不是妄自担惊。那些声响自然是士兵们心有不服,虽不敢太过喧嚣,却也的确是为吓唬贾璘等人而故意做出的。 贾璘还能保持镇定,但其他同行人肯定都是为此不安。 那边的窑洞中,裘方在暗夜中听得外面响动低声惊呼道:“这,这是有兵将不服而要闹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