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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逢魔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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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喷涌, 灭世之相。  *  从开阔的草甸到灌木丛后的湖水,顾栖走在前面,低阶虫族们跟在后面, 怀里鼓鼓囊囊地抱了一堆东西, 等到的时候, 正巧是这一天里太阳最好的时间。  顾栖的精神力随时锁定着跟随在他左右的追踪蜂,在昨晚到现在的观察中, 他基本已经摸清了追踪蜂的一些限制条件——必须与他保持在五米之内的距离,而且视角收集也仅限于他本人。  无疑, 这样的限制对于现在很需要私人空间的顾栖来说是个麻烦。  但相应的,也不是没有任何办法, 顾栖需要做的只是让追踪蜂在几秒内猛然失去他的身形即可。  很快就到了湖水边, 黑发青年动作利索地脱了衣服,只着一条黑色的包臀小短裤, 衬得一双腿又长又直、踝骨清瘦;他在湖岸边拉伸着筋骨, 视线轻轻落在了蜂的身上,以一种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道:“黄金, 一会儿按照计划行事。”

说着,漂亮的小虫母眨了眨眼睛。  金棕色绒毛的巨型蜂微微颔首, 它那无机质的机械感复眼中似乎藏匿着一种更深层次的睿智, 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才会暴露出来。  下一刻,身形清癯、肌肉匀称的黑发青年一跃而下,猛然间扑腾出来的水花迷了追踪蜂的聚焦镜头,而蜂也眼疾手快地将埋在虫母衣服下的控制盘推到了水里, 零星的几个碎气泡后, 沉沉的金属制品似乎被一只晃着影子的苍白手指在水里勾着没了影子。  于是, 当整个湖面都平静下来后, 年轻的虫母早已经不见踪影。  这并不是第一个,紧接着低阶虫族们也嘈嘈杂杂地往水下跳,比起虫母轻巧灵活的身躯,它们显得格外庞大且笨重,每一次跳下水时几乎能把半片湖的湖水都给溅出去。  这样的情况,以至于视野接连受阻的追踪蜂更是没有机会将自己的目标聚焦在早已经失踪的虫母身上。  在低阶虫族们听从着顾栖的安排“戏水”时,已经下潜到湖中洞窟的黑发青年则像是一尾格外被水流眷顾的人鱼,自己只需要付出极少的力道,就能被整片湖水驮着往另一边的目的地去。  “呼——”  瞬间,当黑发青年从水中浮出,他快速抹开面颊上的水珠,闭眼凝神感受一瞬间,原本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追踪蜂果然不见了。  半截湖岸、半截断崖,年代感久远的小型星舰被放在了荒草堆里,周围生长茂盛的冷杉木极为高大、密集,而原来低阶虫族们把星舰搬运过来时留下的痕迹都处理地一干二净。  顾栖顾不得多想,他爬上岸靠近星舰,赤着苍白的半截身子、手肘夹着控制盘就往里面冲,等盘腿坐在核心舱内,他才有功夫看手里的中央控制盘——是一个全新的、内里完好到堪称完美的成品。  “他们之间绝对有分歧!”

这下顾栖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手指灵活地将中央控制盘安装到核心箱里,又迅速地把整个核心舱整理一遍,干脆出来、关门,把那生了锈的锁凑合按了上去。  眼下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紧张,顾栖在赌——他赌那群随时都可以踏上这颗星球的高阶虫族们足够高傲,高傲到不屑于去探查这颗星球的情况,不屑于看这位被毁了“玩具”而失意的小虫母借什么消愁,不屑于去搜寻一切他们视线之外的东西……  如今之际,高阶虫族们的傲慢是顾栖此刻唯一能够脱离困境的最大助力。  嘴上来不及喘口气,光脚踩过地上碎零件的黑发青年又一头埋进了主控制室开始修修补补。就像是他最开始看过的那样,这艘星舰年代久远,但显然在坠落之时驾驶者对于紧急情况做出了很好的应对措施,因而当那些陈年的藤蔓和青苔被清理过后,就很容易发现它再燃起能源的可能性远远比顾栖想象中的还要更大。  “所以幸运女神又光顾我了?”

顾栖有些愣神地拍了拍操作台,难不成因为他之前检查这艘星舰时太过兴奋,所以才忽略了这么多好消息。  黑发青年挑着眉头又看了一遍工作台,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当初到底有没有用心去检查星舰的具体机能情况……  疑惑一闪而过,顾栖翻身继续埋头苦干,他一边回忆着上学时的内容,一边又想着那本来自高阶虫族的修理手册,手脚几乎不停。当心里默数的时间点差不多时,他迅速收工、跳着脚踩过草甸,在侧身路过断崖时,却忍不住看向远方的山口。  只一眼,顾栖就愣住了。  断崖之下又是一片冷杉木,高大密集,那冷调的灰绿色透着一种朦胧的生机,又被厚重的雾气所打压着;在那看似无边无际的树林尽头,是连绵起伏的灰褐色、甚至是黑褐色的山脉,对比丛林而倍显丑陋的火山口冒着浓烟,皲裂的山体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看到裂隙之下橙红色的热液在缓慢地喘息,似乎下一刻就会倾泻而出。  就像是一道分水岭,一边是生机勃勃的树木,一边是即将喷发的火焰山,明显且强烈的对比令顾栖稍有轻松的心再一次沉了下去。  ——时间不多了。  他不知道这些正处于休眠期的火山还会沉睡多久,但某些来自神经末梢的紧迫感和直觉却在告诉他:要快!  顾栖抿唇又看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跳跃、潜入水中,他以最快的速度重回正“戏水”的低阶虫族身边,立马贴着蜂收获了一个抱抱。  蜂身上是暖暖的阳光味,有穿梭过山林草丛而留下的青草香,格外地令顾栖安心。  闹腾了几乎快两个小时的湖水终于安静了下来,在水花落定后,隐形追踪蜂终于再一次捕捉到了黑发虫母的身影。  它恢复了往常的工作状态,悄无声息地跟在虫母的身后,就像是以前的每一天一样。  而这一幕也同样传回了高阶虫族的手里。  安格斯像是没有骨头似的靠在墙边,懒洋洋地对着身边的艾薇道:“他很聪明,但陆斯恩不傻。”

“我知道。”

在没有银发虫族的情况下,已经达成协议的两人倒是难得地心平气和,不过艾薇依旧选择保留了自己为虫母所做的另一件事……  她道:“但是我了解陆斯恩。以他性格,明知自己破坏小虫母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是错误的,或许他心里谈不上多愧疚,但心里肯定会不自在,而他这家伙面对不自在的时候一定会无视或者是故意忽略。”

很多时候艾薇会觉得自己根本看不透陆斯恩,但到底有过多年一起生活的经历,在摒弃了那些用于伪装的面具后,艾薇反而能够察觉到一些陆斯恩最真实的反应。  就像是顾栖寄希望于高阶虫族的高高在上,而艾薇也敢断定在毁坏控制盘一事后陆斯恩会补偿性地对虫母有所放松——这是他一贯的处事方式。  “这倒是,陆斯恩就这性格。”

安格斯点头,他的视线从大屏幕上轻巧滑过,冲着艾薇摆了摆手,“那你自己继续盯着吧,我先回去了。”

“安格斯——”  “怎么?”

艾薇颔首,真心实意道:“谢谢。”

红发的高阶虫族不在意地嗤笑一声,他道:“不用谢我,我能帮也只会帮这一次,那是因为我已经在虫母的身上收来了利息,但至于后面的事情……”  他勾着唇,“我不会再插手,我所能做的最大让步就是在陆斯恩面前保持沉默。”

“足够了。”

“走了!”

目送安格斯的背影,站在屏幕前的艾薇忽然勾起了嘴角——那是一个格外惊艳的笑容。谁能想到曾经一向听话乖巧、被护在身后的小妹妹也生了一次反骨呢?艾薇想着自己亲自做过修改、加强的追踪蜂参数,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  虽然只是小细节上的一些修改——选择性的传递画面、收集画面时角度的改变,以及她设定进去的替代虚影……当它们组合起来,加之有水花的掩盖,那么很多的小细节都可以被隐瞒下来。  就算是敏感的陆斯恩,这一次也绝对无法察觉。  至于小虫母的新秘密基地……艾薇看向联络器中闪烁着的追踪红点,她凝视许久,缓慢且坚定地关闭了追踪——安置在中央控制盘内的迷你追踪器瞬间解体,于是屏幕内的红点也瞬间消失。  她喃喃道:“我会帮你的……”就像是帮我那捉不住却格外悸动的熟悉感。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一切基本如艾薇和顾栖所想的那样——  安格斯因为协议所以保持沉默,但他也会偶尔摇晃着手里的红酒杯,安静地盯着屏幕中虫母的身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比起最开始得知新生虫母出现时的暴怒,现在的他更如一头吃饱喝足的雄狮,安静地驻守在自己的领地之内,等候着观察任何一个可能入侵他地盘的猎物。  陆斯恩却更加沉默了,他本就不是话多的人,前几日的那一次争执以及夜里损毁控制盘的行动似乎燃烧殆尽了他近期的所有交流欲,他还是会安静地观察虫母,但却不会像过去那样看很久,甚至绝大多数时间里他会询问自己的下属阿普。  就像是这样——  “阿普,他做了点儿什么?”

板寸发型的虫族立马放下手里的文件道:“大人,还是和昨天一样的日常。星际时钟七点的时候起床,虫母殿下和低阶虫族们一起用餐,随后离开山洞,这一段时间虫母殿下比较偏爱湖水边的活动。”

“湖水边……”和前几日几乎没有任何差别的汇报,陆斯恩心里浮现出一丝怪异的涟漪,但又毫无头绪,他道:“在湖水边怎么活动?”

阿普:“和低阶虫族们玩水。”

“那,”银发的高阶虫族沉吟片刻,有些不习惯地终于将埋在心里的问题说出了口,“他的情绪表现如何?”

“不太好。”

陆斯恩立马皱了眉头,就是他都没想到自己下一秒的自然生理反应,竟然已经因为虫母而受影响到了这般地步。  阿普整理着语言,试图比较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思,“……那天之后虫母殿下的情绪都比较低落,虽然现在每天都和低阶虫族们在湖边玩闹,但他脸上的笑容少了很多,时常一个人发呆。”

陆斯恩抿着唇,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不,甚至在心底的更深处,陆斯恩不认为自己做的有错——不同立场、不同考虑方式,即使他面对了艾薇的指责,但陆斯恩依旧认为自己所为是一种防患于未然。  他摆了摆手,低声道:“出去吧,我自己待会儿。”

“是。”

阿普快速退了出去,当他远离了陆斯恩的办公室走到了无人的走廊后,立马掏出联络器,低头输入一串消息并按下了发送键,继续熟练地删除掉所有的痕迹。  做完这件事情后,阿普无声抬头看了看四周,这才又抬脚迅速离开。  而另一边陷入独处的陆斯恩则捏了捏发胀的眉心,最近几天能够从虫母身上感知到的精神力链接越来越少,他不知道是因为虫母逐渐成熟,还是因为自己的行为导致其心防更甚,总之不管是哪一种,陆斯恩不希望虫母与虫族有隔阂。  一想到这几任几乎都与人类息息相关的虫母,陆斯恩就忍不住心底浮现冷意,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捏紧了放在桌面上的文件,片刻冷凝又缓缓放松,在一道深而绵长的呼吸后,他按通联络器:  “给我查一下近千年进入过因塞特星域的全部人类星舰,不管是有许可证还是偷渡的,尽可能查出来。”

命令结束,陆斯恩望向窗外星罗棋布的宇宙浩瀚之景,银灰色的眼底一如滑过流星的夜空,有种妖异的光彩夺目。他喃喃道:“所以,你的秘密又是什么呢?”

此刻被高阶虫族质疑了秘密的顾栖正蹲在废弃星舰前干得火热,只不过今天穿越湖下洞窟来到另一边的不只他一个人,还有一只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蜂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给他当梯子、递工具。  其实顾栖也没想过黄金会一起跟过来,毕竟低阶虫族们有多讨厌水他自己是知道的,每一次洗澡也仅仅是泡在浅水处,根本没有任何想要继续深入的想法。所以基本上都是顾栖借用自己“虫母”的身份缠着它们讲卫生、洗澡。  但当今天顾栖一跃而下、继续下潜的时候,一道金棕色自余光一闪而过,随后就感受到一股力量托住了他的腰臀、身体就像是加了马达似的,比他过去更快的速度穿过洞窟——甚至某一瞬间,顾栖还在思考蜂会不会卡在洞窟的缝隙中过不去?  显然是他多虑了。  将手里的螺丝刀抵在螺钉上狠狠拧紧,顾栖嘴巴里还咬着几个长片状的小零件,含含糊糊道:“索以里肿么跟南乐(所以你怎么跟来了)?”

蜂它说:嗡嗡嗡。  顾栖:“斯方心不下唔么(是放心不下我吗)?”

蜂:嗡嗡嗡。  把几个零件扣到了星舰的外部,嘴巴终于有空隙的顾栖撑着手臂、脚下蹬着蜂的前足一使劲儿,瞬间翻身跨坐在了星舰顶子上,手里也换了小锤头继续修修补补、敲敲打打。  顾栖:“黄金,给我递个三角螺纹的,就是那个有60度的……”  还不等他解释的话说完,一颗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的小零件就轻巧地落在了顾栖的手边。  黑发青年眨巴着眼睛,猛然回头冲着蜂竖了一个大拇指,“黄金,你行呀!就以你的悟性,上学绝对是学霸级别的。”

蜂看着又低头沉迷修理工作的黑发虫母,机械感的复眼中闪过了一丝人性化的无奈,它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晒着虫腹,多且密的小眼面投向了断崖的另一边——  远处灰褐色的山体正安静地吐出烟,茂密的冷杉木丛林几乎遮挡了大半,而那些烟雾因为未到彻底爆发的时刻,所以相对较弱,并会逐渐升空、消散于空气之中,就好像一切的变化都可以被掩盖于青天白日之下。  但来源于低阶虫族体内天生对于自然的感知,令蜂知道眼下的安静不过是暂时,甚至这维持了许久的宁静将在不久后就会被彻底打破,届时天崩地裂、火海咆哮是必然的结果,只是……  蜂转头,复眼里倒映着全都是跨坐在星舰上的黑发虫母,那线条漂亮的苍白肩胛、脊背、腰腹,被黑色裤料包裹着的臀,修长微弯、充满了生命感的双腿,以及紧紧踩在金属壳上、有些绷红的脚趾。  蜂在记住虫母的模样——它以及它们都喜欢虫母所讲述的美好未来,就像是梦一般坐着星舰离开这颗星球,在星辰大海里赚着虫母似乎很喜欢的钱,然后去买一颗新的星球,反正虫母指哪儿它们就打哪儿,不用过多的思考,它们就是为虫母而活。  ——甘之如饴。  忽然,清亮的笑声唤醒了蜂。  “黄金,怎么还盯着我发呆呀?是不是被我迷住了?”

当黑发青年收敛了周身那股荆棘似的气质后,他的眼神、他的笑容比那盛开的蔷薇还灿烂,唇红齿白,眉眼染着一种明媚的张扬,以及一种不服输的坚韧。  这样的美貌与相互杂糅的气质,很难不引起一些有特殊爱好的人觊觎,比起保护和宠爱,更有一部分人会放纵自己的恶意——去伤害其漂亮的羽毛,去强制其摆出勾人的姿态,去期待那双清亮的眼睛流出泪水……  但对于低阶虫族们来说,它们只奉行守护。  顾栖弯着眼眸,甩了甩发酸的手,“黄金,如果我以前在军校的时候能遇见你这样性格的男人,那我一定会爱上他的!”

蜂是什么样儿的性格呢?  于顾栖而言,蜂温柔,稳重,偶尔会有种像是大男孩似的调皮,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由内向外所散发出来的成熟劲儿、细致到极点的关怀,它以低阶虫族领头者的身份以及守护公主的骑士的身份照顾到了顾栖的点点滴滴。  如果不是物种的不同,顾栖敢肯定,蜂变成人后一定能够激发出很多人隐藏在心底的、某种细微的、对于成熟雄性的偏向,那是一种脱离了外形而生出的精神方面的满足感,而很多时候顾栖感觉蜂对待自己就像是在养着一个小孩儿。  当然,在蜂的眼里,自己可能就是个奇奇怪怪的小孩吧?  顾栖为自己过于奇怪的想象而轻笑一声,他将最后几个螺丝拧了进去,又扒拉着扫视过星舰的整个外壳,这才拍了拍手,一个跳跃正好被蜂默契地接在怀里,“走吧,不然时间太久就容易暴露了。”

每一次想到自己这漏洞百出的计划,顾栖就忍不住为高阶虫族的倨傲而鼓掌,当然他也猜测其中一部分或许与那位一直暗中帮助自己的虫族有关。但显然,这是一桩只能在暗中进行的计划,好在他们蒙骗过了另一位存在分歧的高阶虫族。  他和蜂从湖下洞窟原路返回,而被调整了参数的追踪蜂也在无声之中将水中嬉戏的虚影由真正的虫母替代,没有了水花的限制,镜头迅速对焦,整个传递而来的画面也趋向于更加清晰的状态。  回到山洞后天边的太阳也准备下班回家,忙了一天的顾栖筋骨疲惫,他伸着懒腰,山洞里有萤石和兰花早就准备好的食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低阶虫族从顾栖的身上学会了很多人类才需要掌握的技能,它们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到现在的像模像样,甚至能用巨大的虫肢夹着小巧的调味罐替肉干撒上顾栖喜欢的味道。  “辛苦了!”

像是之前一般,挨个地拥抱了每一只辛苦的低阶虫族,顾栖和这群大家伙们挤在一起,他们彼此之间越来越熟悉,就像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  眼前的这一切看起来都很温馨,是一种真实的、可以亲脚抵达彼岸的简单幸福,也是顾栖最初想要得到的。  夜里,明媚了一整天的天气终究没能躲过雨水的魔爪,几乎是在彻底入夜的第一个小时起,山洞外便响起了熟悉的雨声,从最开始窸窸窣窣的针尖细雨,到后来哗啦直下、宛若瀑布倾倒的骤雨。整片冷杉木的丛林都变成了水中的魅影,卷着朦胧的雾气,像是一场怎么也醒不来的梦。  顾栖裹着白天新晒过的被子,那股暖洋洋的太阳味儿依旧存在,就好像他正搂着毛茸茸的蜂似的……  夜更深沉,藏身在山洞角落内的追踪蜂因为聚焦目标的安眠而缓缓进入了待机状态,此刻聚集为群的低阶虫族中忽然有一簇细密的绒毛动了动,随后几个影子慢吞吞地从山洞中挪了出来,它们迎着狂风骤雨,很快就消失在了不见五指的夜色之下。  早已经熟睡的顾栖根本不知道夜里发生的事情,等他听着雨水睡过一夜之后再醒来,刚睁眼就看到了放在自己脸侧的一束花。  应该是某些不知名野花的组合,配着褐绿色的叶子,几朵是小巧的白色,几朵是艳丽的红,还有几朵是显得有些金灿灿的黄。  每一只小野花的个头都不大,最大的也就顾栖拇指指甲盖大小,但它们的花茎和叶片却很完整,可想而知采花的主人是那么地小心翼翼,甚至还用拧成了麻绳似的蛛丝在花束下简单地系了一个结——应该是看过顾栖用蛛丝系腰带的模样,两种手法如出一辙,花茎都快被挤出了小蛮腰。  原本侧身躺着的顾栖眼睛亮晶晶地捞着花起身,轻薄的被子从肩头落了下来,苍白的肩胛和微粉的胸膛几乎比怀里的花束还夺目。他笑盈盈地看向不远处假装若无其事的蜂。  顾栖:“是谁送的花呀?”

蜂动了动翅膀,看似在安静地清理自己的虫腹上的绒毛,实际复眼上的小眼面早就盯着黑发虫母的全部举动了。  顾栖低头闻了闻,这些不知名的小野花没有什么香味儿,花瓣上沾着晶莹的露珠,只在仔细嗅闻过后能分辨出浅浅的、潮湿的土腥气,可顾栖这一刻却觉得它们比军校后花园栽种的玫瑰还漂亮。  黑色的发丝落在了修长如天鹅颈一般的脖颈上,喉结微动,被花束挡在了后侧。青年缓慢且堪称虔诚地吻了吻娇嫩的花蕊,唇边沾着破碎的露珠,鲜活地好像是一副刚出炉的油画美人。  他笑吟吟地伸着手臂搂住蜂的围脖,打趣道:“这么浪漫?等你变成了人,肯定叫很多小姑娘、小伙子心动。”

顾栖已经不止一次想象过变成人的蜂会是什么样——性格温和稳重?行为细致有礼?像是儒雅的成熟绅士?  虽然想象的次数有很多很多,但顾栖却很难真正地在脑海中描画出一个大概的轮廓——他想,或许因为习惯了蜂毛乎乎的样子吧……  将花束小心地摆在了石桌上,顾栖灵活地从石榴身上跳下来,换衣服、穿裤子,根本不在意可能被追踪蜂看到——毕竟他就算是担了虫母的身份,可究其根本还是男人,以前住军校的时候没少和其他男性alpha、beta一起洗公共澡堂,甚至还因为矛盾只围着浴巾打过架。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一众闹事的alpha被教官训斥、只围浴巾在走廊里罚站,而顾栖凭借着beta天生清瘦的身形,直接钻窗户回宿舍了,没有一次被逮着过。  想到自己以前的“丰功伟绩”,正拉着裤脚的青年咧了咧嘴,接过蜂递来的外套穿身上后,又靠着蜂低头嗅了嗅,“刚刚就想说你身上有股味儿……”  苍白的手指夹着蜂的绒毛,黑发虫母压低声音半威胁道:“黄金,老实交代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偷偷干什么了?怎么有股这么奇怪的味道……”  一瞬间找不到可以形容的词汇,心底估算着这颗星球上大概季节的顾栖忍不住露出了一个格外微妙的表情,声音被压得更低了,“黄金啊,你是不是、是不是发情了?”

啪!  顾栖被透明的长翅狠狠拍了一下屁股,不疼,但意外地响且羞人。青年搓了搓藏在发丝下偷偷红了的耳朵,转而恶狠狠地揪住蜂的虫翅,“胆子大了,还敢打我?”

虽说此刻顾栖看起来像是能和蜂打起来,但他手下却格外小心,视线划过翅尖之前因为烫伤残留的痕迹——只剩很浅的一层焦黑了,再过些时日,定能褪得一干二净。  顾栖伸手摸了摸那处因为他才受伤的部位,低声道:“黄金,真的很感谢你。”

他端水大师似的摸过了每一只低阶虫族,道:“走吧,继续玩水去了!”

就像是之前的每一天。  时间快速却也缓慢地度过着,有时候顾栖觉得能离开的那天到来的太慢,有时候他又害怕星舰的修复赶不上最后的契机……  于顾栖而言,他恨不得能将每天“玩水”的时间掰开成两份用,但因为追踪蜂只盯着他,所以顾栖的行为不敢太放肆,每回都借助低阶虫族们的掩护游到另一边修缮星舰;时间赶任务重,好在修理的速度比较快,算是很大超乎了顾栖的心理预期。  于高阶虫族而言,陆斯恩因为心里那点怪异的别扭,干脆将更多的心神投入到中央星的各项事务安排上。他悉知新一任的虫母依旧和人类之间似乎有着不可磨灭的关系,但这一次的提前知晓也让他做了很多准备。不论如何,陆斯恩是铁了心思要将虫母留在虫族、留在整个因塞特星域最富庶、繁华的中央星上。  不过这样的想法仅限于陆斯恩。艾薇依旧坚持着自己的选择,但也聪明地不会与陆斯恩对着干,于是每一次两人遇在一起,都有种奇怪拧巴的针锋相对感。  至于一开始杀意最甚的安格斯倒是变成了围观的咸鱼,他的日常除了悄悄一个人对着镜子摆弄自己腰椎后的血翅,就是抱着联络器盯着黑发虫母瞧。  也不知道最初说绝对不会对虫母手软的人是谁?现在整个猩红星舰上的虫族都在私底下谈论他们的老大已经成为虫母的头号粉丝了——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看,看完后给虫母准备的全部物资都要亲自过目,甚至还经常夹带私货。  就比如今天——  又是从“垃圾堆”里淘到新物资的一天,顾栖盘腿坐在山洞里,手里把玩着一把做工精良的匕首。  说是匕首也不太正确,他手里的东西硬要说来只能算是模型,连刀刃都没有开过,甚至为了仿制出其原型刀刃上的光泽,模型选用了一种很脆的材质,外观好看,但与硬度超过8的矿石相对,碎的一定是这把匕首。  对于不识货的人来说,这就是一个摆在收藏柜中的精致匕首摆件,可对于顾栖来说,他恰好认得这把匕首仿制的原件——阿琉斯匕首。  “阿琉斯”一词同样来源于《柯尔刻的密语》,是属于传说物种龙鲸的语言,在书中被翻译为“龙鲸洗澡的地方”,且传说中,所有龙鲸洗澡的地方都会被称为阿琉斯之海。  而在千万年后的人类文明中,逐渐成为星际时代一大强盛力量的人类发现了一处曾被命名为“索亚星海”的矿源,那里生产有一种蓝紫色的浅色矿石,通体清透,像是永恒流动着的海水,每一分每一秒矿石内部都在开着一场盛大的生命之宴。  在经过各种特征、描述的对照后,人类逐渐确定索亚星海就是《柯尔刻的密语》一书中所存在的“阿琉斯之海”,于是原本不可触摸的神性幻想物种终于有了轻微落地的感觉,同时这样未知却又朦胧的存在燃起了整整几个时代人类的追寻。  显然,人类的探索除了那本流传了不知道多少年、堪称史诗之作的《柯尔刻的密语》和索亚星海之外,再无别的发现。  于是最初涌动的好奇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被压了下去,至于索亚星海也成为了整个蒙玛帝国内最珍惜、昂贵的矿源之一。  索亚星海中产出的每一颗阿琉斯矿石都被赋予了一切坚硬且锋利的优点,是制作刀具最好的材料,但当人类发现整个星域内只有这一片索亚星海后,阿琉斯制品的价格瞬间一夜暴涨,成为了可望不可即的天价之物。  顾栖还记得自己当年看过圣浮里亚星第一拍卖行的宣传册,被作为压轴的就是一把刀刃不超过10厘米的阿琉斯军刃,起价500万金币,但最终的成交价可以达到八位数甚至更高……  苍白的手指轻轻划过模型的刀尖,当初第一眼见看封皮上的阿琉斯军刃时,顾栖就差点儿对其一见钟情,不过碍于囊中羞涩,就是卖了他自己都换不来一把刀——不对,或许是换得来。  但顾栖不想被当成随叫随到的金丝雀养在笼子里,他不仅拒绝了,还把那位调笑着让他张开腿的蠢货打了一顿。  好久没想到以前回忆的黑发青年把手里堪称精品的模型放在一边,他也不知道那群盯着他的高阶虫族现在又是什么作态,但只要不影响他修缮星舰,什么都好说。  毕竟现在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带着低阶虫族们离开这颗充满了未知危险的星球。  离开,才是一切的开始。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逝去,当第九天到来的时候,意外比计划惊现地更加迅速——  突然降临的变化是从午夜开始的,连续了数日的雨水终于散开给了月亮喘息的空间,但显然这样的骤变所带来的后果也是惨烈的,整片大地都开始颤动:最开始只是细微的摇晃,随着时间的推移,摇晃剧烈,甚至在地面、山体上生出了手指粗细的裂缝。  从前几天开始就陷入焦虑状态的低阶虫族们很好地给顾栖做了警示,于是当地面有轻微晃动的瞬间,黑发虫母动作敏捷地从石榴的腹部翻身而起,他顾不上外套就被蜂抱着看向洞口的远方——原本冒着烟气的山头隐约泛着红光,不到两秒钟的时间,彻底爆发了。  惊天动地的赤红岩浆喷涌而出,黑红的烟雾连绵不断,相连接着的山口接二连三地发出爆炸,瞬间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巨大的混乱。  那一刻,顾栖只能看到满目的鲜红,和隔着冷杉木丛林都能感知到的炽热。  逢魔时刻,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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