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 邵京,离R大最近的医院。 林筝拿着一沓费用单,坐在走廊的铁椅上发呆。 如果能够预知韩洺会被他那一撇重重摔倒在石头上,他至少要用脚将人踹到安全领域。 人无所谓,主要心疼钱。 从医生那里得知韩洺腿部轻微骨折后,阮云雨反应很大,急得险些要哭了,好几次林筝都想问他,你口中的直男都是这样的吗? 自然不会真问,说话都觉得浪费口水。 毕竟不是小伤,各种检查诊治结束后,林筝不打算私下解决,在铁椅上冷静后,他走进那间病房。 韩洺一只腿打着石膏,面色青白,原本正要接阮云雨递过来的水,余光看到他进来,意外地瞪大眼睛,迅速缩回手,想要坐直,一动就痛哼起来。 阮云雨捧着水杯的手僵在空中,片刻沉默后,道:“别乱动了,你不想要自己的腿了?”
韩洺好像什么都没听到,盯着林筝道:“是不是把你吓到了……根本不要紧,你别怕。”
“怎么不要紧?医生都说……” “你他妈闭嘴!”
阮云雨放下水杯,摔门出去了。 林筝看戏似的,将手中的单子抖了抖。 韩洺面色痛苦:“筝筝,其实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你家里人号码多少?”
“啊?”
“这件事我跟你家人对接,该赔偿就赔偿……” “赔偿什么?”
韩洺激动起来,“林筝,你不能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吧?我和小阮从小一起长大,但凡对他有半点儿心思早就在一起了,怎么可能和他……” “你想解释什么?解释你舌头伸进去是因为被夺舍?”
“……” “手机号给我。”
“我真的……” “手机号。”
“给你也没用,他们最近在国外出差,你觉得他们可能为我这点儿事立马回国吗?要不你先冷静……” 林筝转身就走。 病房外,阮云雨拦住他:“你是铁了心要跟他分手是吧?”
林筝皱眉,抬手把他撇开,继续往前走。 阮云雨却紧跟在他身后,脸上没有丝毫窘迫:“他父母最近确实在国外,但是他大哥现在就在邵京,我知道他大哥秘书的号码……” “……” 打完电话,林筝就在病房外等着。 毕竟是处理人生中第一次纠纷,林筝还是有些没把握的,韩洺的家底他知道,一时间有点儿怕自己发挥不好。 尤其是面对韩洺口中那个可怕的大哥。 关于韩洺的大哥韩霁山,他其实了解不多,偶尔从韩洺嘴里听过几句,也都不是什么好话,总而言之就是脾气不好、手段非常。 在高中时期,他其实因为韩洺与韩霁山有过匆匆几面,只隐约记得那人异常的严肃冷酷。 个子将近一米九,很有压迫感,据说练过空手道,段位颇高。不知道看到自己弟弟那模样后,会不会一气之下对他动手……他能打得过吗? 没事,反正还手算是正当防卫! 正乱七八糟想着,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在他跟前停下。 林筝抬头。 西装革履,浑身上下一丝不苟,好像不是来解决亲属纠纷,而是来参加什么盛大的晚宴。 “……” “你好!”
他立马站起来,想来对方可能也不认识自己,正准备自我介绍,谁知男人先一步开口: “你好,”目光碰触的第一时间飞快移开眼,之后始终看着别处,垂下的眼睫有着醒目的阴翳,仿佛很不好惹,说话也敷着一层雪,“我是他大哥。”
果然。 林筝做足了心理准备,自认也不好惹,理直气壮:“你好,虽然时限很短,但我确实是这畜生的前任。”
关于事发前后的详细过程,他早在脑内背过一遍,只是还没能道出,对方似乎已经知晓一切,微微颔首。 病房里传来韩洺的大声喊叫:“大哥!你别让他走了,我和他有误会,哥你帮我……” “哐——”门突然被关得严严实实,骨节分明的手依旧握着门把,隔绝了里面的声音。 “……抱歉,我会好好教育他。”
背光的男人在阴影里抬眸。 差点儿做出防卫动作的林筝:“……” 倒是绅士又讲理。 唉,是他刻板印象了。 接下来的整个处理过程比他想象的要顺利很多,韩霁山看过那些单子后,蹙起眉,要将缴过的医药费还他。 林筝自然没要:“一人做事一人当,无论直接间接,他确实是被我弄成这样的,后续如果还有别的费用,你再找我好了……不想和你弟多说。”
男人唇角抿了下:“嗯。”
走出医院的时候,雪已经停了,林筝没打车,沿着马路往回走,兜里的手机震动不止,打开一看,全是宿舍那几人的消息,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韩洺被打骨折的事好像有人看到了,已经在小范围里传开了。 308宿舍群。 【江向磊:真是你打的啊?】 【高明明:用我们去医院帮忙不?】 【陈修:哪个医院?】 …… 【林筝:没事,都解决好了。】 一分钟后。 【江向磊:这么快?你在哪儿,我们去接你!】 【陈修:我这边忙,也不清楚怎么回事,等我明天回学校。】 【高明明:韩家的人不是善茬,你可别被欺负了!】 【林筝:放心吧。】 接下来其他吃瓜人的询问消息,林筝都没回,关了手机继续走路。 也不知是不是天气太冷的原因,他越走越觉得呼吸不畅,连带着肺部跟着发沉发闷。 不想说话,不想见人,特恶心。 没回宿舍,他找了个最近的快捷酒店,开了间钟点房,揉揉发酸的太阳穴,倒在床上便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满。 醒来时天都黑了,林筝有些晕乎地坐起来,看一眼墙上滴滴答答的时钟,没想到自己已经睡了足足五个小时。 这五个小时很管用,把大脑一天内积攒的垃圾清空了大半,舒服不少。 可能主要归功在期间做的那个很短的梦——是梦,也是关于过去高中时期初见韩洺的记忆。 记忆里那天热浪滚滚,他在乡下亲戚家和表哥一起补习,中途溜出去和人踢球,汗流浃背结束时,看了不知多久的韩洺从场外走出来,含笑着问他:“你是不是叫林筝?”
当时他正在喝水,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那是他们认识的源头。 而梦境里,林筝喝完了水,学着古龙小说里的杀手,没有表情,没有回话,一个剪刀脚飞过去就给他拧在地上,咔嚓咔嚓给彻底拧没了……也把后来的一切都拧没了。 梦的最后很畅快,醒来时嘴角都得意地翘着,意识到那是个梦,才开始遗憾。 …… 二十一年前,林筝出生在北方一个名叫雩城的地方,关于韩氏集团的一切,他和雩城的大多数人一样,只在电视和报纸上偶尔看到一些边角信息,对其并不了解,只知道雩城的首富姓韩,而恰巧,这位大人物又娶了另一个姓韩的集团千金强强联合。 仅此而已。 在韩洺出现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和韩家有丝毫牵扯。 直至高三那年,曾经在球场和他打招呼的韩洺转入他所在的学校,也是那时候,他才知道这人是韩家的少爷。 也是那之后,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起初是找他打球、打游戏、吃饭……同龄的男生本就容易玩到一起,林筝向来喜欢别人夸赞自己有男人味,韩洺就是最会夸的那种,日复一日,便顺其自然成了一起上下学、读书刷题打球闲扯的朋友。 转变是在高考结束的那年暑假。 韩洺邀请他和几个朋友到自己家玩,于是林筝第一次通过电视以外的途径看到那么大、那么夸张的房子,里面居然真的有管家,不过管家没如他想象那样穿着燕尾服,是个花白着头发,穿着黑色工作服的慈祥老爷爷。 管家爷爷似乎看出他与那群公子哥们的不同,在其余人大人似的聊家里生意或各种奢侈品时,便偶尔低声和他聊几句家常,然而预想中窘迫半点儿没看到,少年没有丝毫自卑胆怯,反而因为插不上嘴在那干着急。 管家:“……” 一时好笑,又不忍少年处于这个环境里,不多时便对顾自聊天的韩洺道:“你大哥等会儿要回来了。”
对这个大哥韩洺很忌讳,立马起身:“我们上二楼玩!”
转移阵地后,终于不再干聊,几个男生去了影音室看片,林筝本来也要看,听说是某国动作片后,红着脸出来了。 都十八岁了,倒不是不看,他是忍受不了和一群人看。 不看的人全在韩洺卧室打游戏,林筝手残,不好意思拖后腿,只坐在一旁围观。 没多久,围观到了书架上。 上面居然有那么多他想买都买不到的绝版书。 “除了我大哥,大人都不在家,其实我大哥你也不用在意,他在一楼,基本不会上来……”韩洺注意到他盯着书架看个不停,放下手柄,顺着他的视线将其中几本绝版书取下给他,“我不爱看书,都是我妈随便买的,你喜欢哪本都拿走吧。”
林筝珍惜地摸了几下,翻开看起来。 看完后就满足地放回书柜。 韩洺:“……都说了给你。”
“我不要。”
“……” 阮云雨那时候也在,挑眉打趣道:“第一次见来韩洺家玩只顾着看书的。”
另外几个人余光瞄着林筝,交头接耳不知道说些什么,笑了几声。 韩洺继续坐下打游戏:“笑什么笑?人家跟你们这些不思进取的学渣能一样吗?”
“是是是!不一样!确实不一样。”
纵然林筝再不敏感,听了这话也能察觉一些微妙的情绪在旁人眼里传递,他想说什么,又没劲儿,第一次在朋友家如坐针毡。 不多时,家里打来电话,是妈妈周琳妮。 语气着急,说是店里的帮工骑车摔倒,现在送去医院了,店里事情多,只有他爸林金涛在,问他有没有时间回去帮忙。 林筝家里开了一家早餐铺,很多年头了,离学校不远,生意一直不错,爸妈就是靠着这家店在雩城生根买了房,养活一家人,林筝平时有空就会在店里帮忙。 “好,我马上过去。”
在阳台挂了电话,他连忙去找韩洺,还没走到那扇门前,忽听里面一阵哄笑。 “真的假的,你喜欢他?开什么玩笑?”
“别笑!好笑吗?”
“好好好!不笑!你先发誓没开玩笑!”
“……” “你喜欢他什么?脸蛋?”
“俗不死你!你们根本不知道林筝有多好,性格好,长得也好,做事还特别可爱……说实话,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偏偏他自己还不觉得……”韩洺笑了声,“还老觉得自己特硬汉。”
“咦——” “来真的还是玩玩?”
“真的,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不是吧?你们都不是一路人。”
“怎么不是?我们很合得来。”
“……没觉得,都是你硬往人家跟前凑吧?”
“滚蛋!”
“别踹……真的,每次你把他叫出来玩,我们都和他说不上话。关键他这人也挺搞笑的,我们聊圈内的事儿,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还问,问就算了,老爱傻乐……” “操,他那是把你们当朋友,你这么说他?”
“我怎么说他了,我说的不是实话吗……嘶!不是吧?你要为了他跟我们干?”
“都是兄弟别动手……好好的干嘛!”
阮云雨在劝架。 “妈的,再让我听你说一句他不好……” 林筝转身走了。 下楼时身后那扇门哐哐乱响,也不知是不是真动手了,不过林筝已经没心思关心,他在客厅留了张“我家要有事,要先回去帮忙”的便利贴。 落笔之际,余光看到有人过来。 青年穿着浅灰色家居服,身形挺拔,像是一棵高高的、长在阴影里的白杨,五官却有着极具攻击性的锐利,眉弓很挺。 明明是会引人注目的面孔,可林筝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是害怕。 也不知是不是被吓得晃神,林筝总觉得对方看到他后,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意外。 转眼间又面色沉静地站着不动了。 林筝先开口:“我是韩洺的同学,有事要先走,他还在上面打游戏,我给他写个便利贴说下。”
他这次没说朋友。 青年看了他半晌:“我是韩霁山。”
直接忽略了他后半句话。 “哦,哦。”
林筝挠挠头,一连哦了几声,又指指便利贴,挪着步子走了。 那天下午外面飘起了毛毛雨,是林筝最不喜欢的阴雨天,他在韩霁山的注视下有点儿紧张地走出韩家,走到院子外又忍不住回头。 青年如雕塑伫立在精雕木门前,额前的头发被细雨打湿。 高考前,林筝曾听韩洺说,他本有两个哥哥,大哥很早出国,就读于藤校,如今在读硕。二哥和他是双胞胎,只是出生的时候没能活下来。 他母亲不愿那个孩子被遗忘,为了让他记住自己有个二哥,就让他自小叫韩霁山大哥。 那时面对韩霁山,林筝确实觉得这人像是暴力美学电影里的幕后大哥。 看一眼,就不由自主想起散发着铁锈气味的冷兵器。 从那天开始,林筝再也没主动联系过韩洺,好在韩洺也没再来找过他,暑假一过,他没让爸妈送,拉着行李箱只身前往邵京读书。 而接下来的整整一年,升入高三的韩洺也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直到一年后,韩洺再次成为他的学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