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病房内,两道互锁式气密门被同时打开。镶嵌在墙面上的负压平衡仪,叶片向内振动了一下。 一位穿着防化服的医生,抱着小本子入内,站在两张负压病床之前。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他冲虚弱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问。 “我叫安德森。”
对方的声音隔着塑料防护罩传来,听得不太真切。 “好的安德森,为了帮助你康复,我需要询问你几个问题。”
医生把本子打开,执笔记录着,“你有直接接触过从墨西哥湾里打捞上来的蓝藻吗?如果有,请问接触到了什么程度?”
“它们粘在了我的脸上,很恶心。”
安德森缓慢地把字一个一个吐出来,好像十分费力。 “能具体一点吗?它们粘在了你脸上的哪些位置,有进入眼睛、嘴巴或者鼻腔里吗?”
安德森合了一下眼睛,眼神呆滞,“它们粘在我的脸颊上、嘴唇上和鼻翼上。让我险些窒息。”
“哦?你的意思是,你让它们进入了你的鼻腔?”
“是的。我用力呼吸,感到一些腥臭的东西跑进了我的鼻子里。”
“好的。虽然我们已经知晓了你的身体状况,但还想请你复述一遍,你现在哪里不舒服?”
“我动不了,好像脖子以下的部分,全部都消失了。我看不清楚东西。我的头脑像是很迟钝。”
安德森的语气里充满了绝望。 “好的。”
医生在本子上记录完毕后,又转向另一张病床,“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床上那人的精神状态明显好很多,“当然!我叫卢卡。”
“安德森被蓝藻粘住的时候,你也在场吗?”
“当然,我们是一起的,我一直在他的身边。但我很幸运,没有接触到那些臭烘烘的东西。”
“很好。但我想问问你,你在潜艇里的时候,为什么会主张靠近和打开装蓝藻的灯箱,吸食里面产生的气体。据你的描述,它们很臭。”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卢卡抽动了一下鼻子,“那些异味,并不来自于蓝藻本身,而是它们大量繁殖时产生的浮沫。我们负责运送的蓝藻,是经过清洗的,它们没有这些味道。”
“哦?这也是你们沉迷于蓝藻灯箱的理由?因为没什么异味?”
卢卡抬手揉着自己的脸,像是很无奈,“潜艇里的味道太难闻了,相比之下,灯箱里的空气显得很清新,像是在专门引诱我们一样。 请相信我,那个时候没有人想到会那些普普通通的蓝藻,实际上却是恶魔的毒汁。”
“好吧。”
一直埋头记录的医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也说说看吧,你现在哪里不舒服。”
“我的头很晕,我看不清东西,我的头脑很迟钝。我从潜艇上下来后,到现在都还没有吃饭,我想要吃一些东西,可是我丝毫不感到饥饿。”
医生记录完毕后,暂时离开了。病房内只剩下嗡嗡作响的吸风机和净化处理器,以及两个迷茫的人。 很快,这两个人身上的信息被同步给了第110号掩体里的人。 他们听过这番令人哭笑不得的描述之后,都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两个字:“很像。”
这两个人病况的严重程度虽然大相径庭,但他们有两个共同点:看不清东西和头脑迟钝。这不免让人联想到大名鼎鼎的绿藻病毒ATCV-1。 这是一种双链DNA病毒,专门感染生活在淡水河湖里的绿藻。 能感染藻类的病毒多了去了,之所以它能被记住,是因为它在感染它的正主的同时,也能捎带着感染人。 这种病毒早十年前就在人的大脑组织内被发现,但一直不确定是生前感染还是死后污染。直到后来研究人员在检查一组精神疾病患者的咽喉微生物时,偶然发现了它。 与一般的病毒相比,它很特别。因为通常来说,病毒都是比较小的,通常有4到10个蛋白质编码基因。但它有多达600个。 是一种大到用标准显微镜就能看到的病毒。 绿藻是真核生物,但这种病毒的作用却与普通的植物病毒不同,它的结构、感染的初始阶段以及它们的许多基因都更像噬菌体。 令人费解。 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这种不明不白的东西,确实能够影响动物的脑子。 研究者对被感染的动物进行行为学检测,发现受到感染的动物在接受迷宫测验时花费的时间延长10%,动态视觉能力下降20%,注意力和记忆力均有明显异常。 简单来说,就是脑子瓦特了。 这种感染并不是类似于脑膜炎的那种细菌、病毒或寄生虫感染,而是直接作用在了基因组上。 因为被感染动物的海马基细胞发生了1000多个碱基的突变,影响了多种神经递质和免疫功能的表达。 至于它是不是能直接感染脑子,至今未知。但总的来说,这种东西十分魔性: 一个好端端的高级植物病毒,却从各个方面都表现得像噬菌体。可你要说它像噬菌体吧,它又不老老实实地感染细菌去,而是在这儿玩儿跨物种交流,去感染人。 简直就是打猎的不说鱼网,卖骡马的不说猪羊。不务正业。 不过虽说那毒蓝藻和这个大病毒在人身上的表现十分相像,但它们之间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因为蓝藻是原核生物,属于细菌,和绿藻有本质的区别。所以当探讨那两人犯病的原因时,可以首先把这种大病毒给排除掉。 这一点已经得到了证实,因为那两个人的痰液、血液、脑脊液里都没有发现这玩意。 一时间,研究陷入了瓶颈。很显然,110号掩体里的人正在面对一种很新的东西。 自告奋勇进入核心区,对着一管看着就让人犯恶心的剧毒绿油漆忙活了一天后,卢赫筋疲力竭地瘫坐在电脑屏幕前,对着冷漠小机器人输出的莹白色横杠发呆。 毒蓝藻的测序结果已经出了,在为什么能增氧这一问题上,他们的研究相当顺利。 因为蓝藻的基因组里存在两个已知的突变位点:光合基因psbA和psbD。 这两个基因来源于一种噬菌体,它所携带的光合作用基因能够在感染宿主的过程中表达,增加宿主的光合作用能力,借此增加病毒释放量,提高自身生存率。 互利互惠。 但是这种东西并没有在那两个脑子瓦特了的人体内检出。 至于是否是致突变后即被他们的免疫系统杀掉也无从得知,因为他们没办法给活人开瓢把脑子深处的细胞给取出来测序。 研究又一次进了死胡同。 当前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极其离奇的事情,仅存在于神学和玄学里的造物主像是突然抛弃了自己的戒律,允许彼此相隔离的物种疯狂地进行无厘头的基因交流。 像是把各个物种的基因里积累了近亿年的屎山代码在一夜之间标准化、接口互通了。 冷漠小机器人输出的莹白色横杠依旧闪烁着,在卢赫的瞳孔上打出了一片迷茫。 此时,14000公里以外的德克萨斯州,也有一个人正孤寂地面对着电脑屏幕。 在他的身后,是一个三米长的大海缸,里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绿色软体动物。 悬在海缸上方的三盏补光灯因电压不稳而时亮时暗,但缸里的绿色从未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