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郡肤施县北，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秦军营寨沉默如山，不时有身穿长襦，身披铠甲的军士匆匆而过，脸上多有悲戚之色。长风呜咽，红烛垂泪，昏暗的灯光下，一个挺拔如松，剑眉星目，满脸贵气的男子跪坐于席上，俊朗的脸庞阴晴不定。他的身前有一把剑和一份诏书。“朕巡行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豆大的泪珠落在诏书之上，从今日起他便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了，那个亲手教他使剑，把他抱在怀里批改奏折，哪怕气急也不忍打骂他的男人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男子的目光又落在“不孝”“自裁”“不忠”“赐死”四词之上，只是轻蔑一笑。“这就是你们的伎俩，拙劣的如同小孩。”

男子拿起诏书，狠狠往地上一摔。“矫诏弑君，按大秦律当斩，诛九族。”

此刻的男子虎目圆瞪，气势骇人，诏书被摔得四分五裂，包裹诏书的绢布却吸引了他的眼神，他缓缓将绢布拾起，上面写了八个大字。“民贵君轻，君死民生。”

男子正襟危坐，眉头紧皱。这笔迹他很熟悉，这八个字乃是他的启蒙老师李斯所写，那个在秦国大道之争上和自己吵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的男人。“君死民生，君死民生。”

男子垂下头颅，昏暗灯光下，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被李斯嗤之以迂腐之言的儒家思想，也成了直戳他曾经最得意弟子心窝的一刀。“公子，那个嚣张的小宦官已经被枭首示众，王离也被我差人看管起来了。将士们知道你被冤枉后，都义愤填膺，嚷着要随您杀回咸阳。”

身材魁梧，目光坚毅，一身劲装的将军推开了营门。“公子，咱们起势吧，杀回咸阳。”

将军大手在空中一挥，目光如炬：“三十万大秦将士都在等待你的号令。”

“蒙将军，灭六国的战争打了多久。”

男子的表情恢复平静，气质典雅，温润如玉。“韩、燕最快，魏、楚次之，赵国最久，齐国不战屈人兵，前后十年吧。”

蒙恬闷声道，他不理解都这时候了，公子为何还要讨论这个。“这十年，死伤的百姓多达数百万之众，痛失亲人，流离失所的百姓又何止千万。”

男子目光深邃，声音沉痛：“而近两百年的分裂，又有多少人是在痛苦中死去，天下，不能再经历分裂和战争了。”

“公子，难倒是要将大秦的万里江山，祖宗基业拱手让给宵小之徒？”

蒙恬将诏书拾起，激动的在空中挥舞：“何况天下人都知道此为矫诏，公子怎能上当？”

“天下人是指谁？是指六国贵族余孽，法家，墨家，纵横家，还是那些虎视眈眈的嬴氏宗族。”

男子长呼一口浊气，沉声道：“天下人只看得见对他们有利的一面，若是我大秦的新皇得位不正，哪怕略有瑕疵，他们便会群起而攻之，大同之域必将再成乱世。”

“咱们军中应该都知道这诏书之事了吧。”

男子沉默片刻，幽幽道：“恐怕这天下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

蒙恬听后脸上显现羞愧之色，他暗使亲兵扩散矫诏之事，以图凝聚人心，没想到却中了李斯的奸计。“这三十万大军看似雄壮威武，可粮草不过能支撑十日而已，况且秦法严苛，咱们得替那些为大秦出生入死的将士们考虑后路。”

男子眉头舒展，释然笑道：“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若是以我之死，能换三十万将士姓名，能换苍生无恙，能给我大秦换得一线生机，也算求仁得仁。”

蒙恬看着眼前英武潇洒，坦然自若的年轻公子，和那位翦灭六国，一统天下的雄主身影逐渐重叠，世人皆说他们二人子不类父，性格迥异，可是那骨子里的执拗，却如出一辙。“蒙将军，是我大秦对不起你。”

男子双手垂膝，语气诚恳：“若有来世，你我还是兄弟。”

“公子，我...”蒙恬张口不能言，已是虎目含泪。“去吧。”

男子挥了挥手，笑道：“一死而已，且从容。”

蒙恬拱手作揖，深深的看了男子许久，仿佛要把他的样子刻进脑海里，以图来生相会还能相认。随着蒙恬的离去，军帐内恢复了宁静。男子拿起案上的长剑，长剑通体漆黑,全身泛着幽幽蓝光，如同深邃眼睛，凝视着世间的一切。这把剑是始皇帝的佩剑之一，剑曰湛卢湛卢剑是一把仁道之剑，也是一把诸侯之剑，李斯倒是用心良苦。男子站起身子，倒持宝剑，眼神落在闪烁的红烛之上，手上微微发力，鲜红的血液在空中飘洒，如寒梅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