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 柳宗元祖籍河东郡,是河东三著姓之一。 唐代,永贞革新以唐顺宗被逼退位而宣告破产。变法派成员或被诛杀或意外死亡,身为骨干的礼部员外郎柳宗元亦被连贬三次。 在流放途中,柳宗元深感危险将至,于是修书一封遣散族人。 并留下了这样的祖训:皇恩食邑中条道中,五谷为生,耒读为本,忠恕廉洁,忧国忧民,弃府始徙,盛名勿扬……成名勿宣门庭,得志勿忘饥民。 随着柳宗元黯然离世,河东柳氏匆匆忙忙举族搬迁。这个显赫一时的名门望族渐渐消失于众人视野中。 越过了宋、元的沉寂,到了明代,忽然有柳姓人在名利场上大展头角,耀目一方。 六百年了,这个家族一直都在。 从永乐年开始,柳氏族人接连考中功名。 土木堡战神的儿子明宪宗朱见深,御赐柳氏金匾“行邀天宠”。①严格说朱见深登基后叫朱见濡。当时圣旨写错字了,可已经昭告天下,只好将错就错。 到了嘉靖年的柳遇春一辈——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无关,柳氏不仅仕途得意,商场上也好生兴旺。 万历年《河东柳氏训道记》:“田邑广阔,典当驿号……赴任所及徙邸者,勿宿异姓驿,节俭支银;京归吾府者,勿宿异姓驿,恐骚官衙……” 柳家商号、客栈已经多到柳氏子弟出门不用另投别家旅店。 柳族聚居地西文兴村在历山脚下,于群山包围中,略偏僻。而且他们这一代没啥大官。②有大佬考证说这一支是冒充的柳宗元后人,不讲究了。 所以,既然收“保护费”,柿子先从软的捏。 敲山震虎! 李自成带兵进驻西文兴村。 柳府十三进院落,雕梁画栋,规模宏大,修建历时二十多年。大门两旁还有前尚书王国光亲笔提写的楹联。③42年在沁南抗日县正府领导下,世袭柳府始变为民宅。 李自成进屋落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先夸了句,“好茶!”
放下杯子,他说道:“柳老先生,前几个月我来收夏税,你家缴纳的数额不对啊!是不是觉得革命军好糊弄?要不要我把证人带过来对质?”
柳之才急忙拱手,“大统领明鉴,非是老汉偷奸耍滑。实在是有几百亩地只担了个名,并不是族田。”
现下“诡寄”、“投献”早已烂大街了。有些小地主或者自耕农为逃避官府课税,往往会带着自家田产投在大士绅名下。 崇祯三年,马如蛟巡按四川,上疏谓生员监生以及县衙门的吏丞没有不接受投献的。 还有,“今日江南士大夫多有此风,一登仕籍,此辈来门下,谓之投靠,多者亦至千人。”
河南巡按毛九华上言:“势豪之家,仆隶多至数百,奸民乘势投献,百姓受其鱼肉。”
顾炎武:“一县之地十万顷,而生员之地九万,则民以一万而当十万之差矣……富者行关节以求为生员,而贫者相率而逃且死,故生员之于其邑人无秋毫之益,而有丘山之累。”
朝廷优免赋税政策原本有规定,举人免多少,几品官免多少之类,但实际操作中大大超出规定。 到张居正时,全国纳粮当差的土地急剧减少,和盛时相比“额田已减强半”。几亿亩农田不见了。 张居正按规定能优免粮税七十余石,实际却上报了六百四十余石。照这样算他岂不是最少都有数万亩田?(同时的徐阶家产比把持朝政15年的严嵩多十倍) 老张还算要点脸面,其他不要脸的人更不用提了。不止优免乱报,而且应缴田赋也拖着不给。 宣德年间,苏州积欠的税粮已达七百九十万石。 穷人纳粮,富人纳凉。 崇祯皇帝上台改了优免—— “士首四民,素谙忠义。年来独宽优免,皇恩则既沃矣,士独无所自效于危时乎?通查海内生员,大州县五六百名,即小县亦二三百名,计一年所入可得三十万两,足当一省赋役。今自崇祯三年为始,尽扣充饷,亦不后其君者之当然耳。”
想法很不错,但是以大明当前的形势,能执行下去才怪。这个政策能影响的顶多只是穷秀才之类,真正的大地主还是有办法逃税漏税。 再一个,朱元璋开国时才有多少人口,真正的地广人稀。到崇祯年间人口翻一倍都是少说了,新垦荒地绝对不少,然而纳税田亩反倒少了一亿。④明徐渭《会稽县志诸论户口论》“今按于籍口六万二千有奇,不入丁籍者奚啻三倍之。”
当然这是江南一县情况,不好直接推广到全国,但也能说明点问题。 都是糊涂账。 柳家的诡寄田李自成没工夫去细查,只说道:“我也不愿节外生枝,既往不咎吧!”
他掏出税赋章程放在桌上,“老先生,照着算一算该交多少商税秋粮,半个时辰够不够?”
柳之才瞟了一眼那张纸,皱眉道:“大统领,您一声令下,我全族老小归西。老汉敢不交么?也就大统领纪律严明,老汉斗胆冒犯一句,这税我交的不情不愿。”
李自成笑,“官军不顶事,衙门不出头,老先生也只好认命了。”
大统领没跟他预告的是,后年柳府就被农民军抄家了。再兴盛要到乾隆年了。 柳之才叹口气,交待下去让账房计算税额。 所谓商税,还是以自报为主。尤其是在外地有生意的,人家想做手脚轻而易举,你也没法查。 田产一般多是在本地,而且因为有告密人,收缴田赋稍微稳当一点。 其实李自成并不在乎能收多少,只是表明个态度。在我治下就要按我的规矩来,你交了税你就是革命军的顺民。 若顽固到底,抄家!那就发财了。 “老先生,我建议你们分家……” 柳氏聚族而居,数百年不分家。好处是强化宗族组织的凝聚力,弊端是天长日久,内部难免会有龌龊事。 族人可以随意从铺中支取银钱,谁拿的多了谁拿的少了,家里女人再一撺掇,兄弟阋墙。 运道上升时或许不明显,一旦家势开始衰落,合族马上分崩离析。 李自成给他从大义上分析,心里的小九九却是另一种。 宗族势力太强,对地方影响过大。 战时他们会结寨自保,对抗革命军;太平年月又会干涉地方行政,土皇帝们往往对朝廷法令充耳不闻,自行其事。北方宗族势力相对还小一些,南方就更严重了,以后要想办法拆分了他们。 柳之才对大统领的建议表示心领了。 他们家规有言,“族业之产,永勿分割,家中财产,以长幼次第,经营生意,管理账余……生意房产永不许瓜分也……家道之败,败于分产之由。”
李自成又提到累进税率,如果不分家,缴的太多。 柳老汉支支吾吾随便应付了两句。他可不认为“流寇”能一直猖狂下去。 两人再聊一会儿,赋税已经算好了。柳家商税今年前三个季度加起来共应缴银一千八百多两;田赋两百多石。 李自成收钱粮走人。 柳老汉心里那个苦啊那个狠啊,免不了骂骂咧咧一顿。他听说沁水县已经萎了,指望不上,随即派人赶往五十里外的阳城县“诉苦”。 …… 第二天,李自成再进沁水城,欲拜访知县。 杨老汉当然闭门不见。 原本历史线,明年农民军进入上党,四处攻掠。知县杨任斯慌张中欲出城潜逃,不幸落入“贼”手。随身金银细软被搜刮一空。 杨老汉连回家路费都没得了,还是张道濬帮衬了五十两。他的继任者同样命运,同样也是张道濬帮衬路费。 后话暂且撂开。 杨任斯五十多岁了,好不容易属个实缺,再加上短毛贼并没祸害乡里,也没为难他,所以老汉暂时还不想潜逃。装死就行了。 杨任斯和翼城县令李土淳同列“潮州后八贤”之一,也不知道凭啥。大概是因为他之前在老家绿波书院教了不少学生吧。 知县没见到,李自成只跟县丞座谈一番,出城而去。 县丞急慌慌跑到后院汇报,“明府,短毛要在城里设税务局……” 他们商量对策不提,李自成带着谷可成的三队骑兵已经赶到了端氏镇。 端氏镇前后,沁水沿线众多村子,很多规模都有镇大,财主们个个家资丰厚,“非数十万不称富”。 是革命军打土豪的好地方。 李自成先礼后兵,下了几十份请帖。 十月初六,除了贾富贵、王重新外,只有寥寥五人应招而来。 李自成依然热情道:“承蒙各位朋友看得起,咱先吃饭!”
这顿饭吃得众人心里七上八下,满桌子菜都没动几口。 随后盘子撤下,茶水端上。 李自成还没开始谈正事,先收到两封信。 一封来自管辖沁水、阳城的泽州知州的师爷;另一封来自宁山卫指挥使。 写的内容都差不多,大意是别把事情闹大,不然就洗干净脖子等死。 “人渣!拿了钱还死鸭子嘴硬!”
李自成看过之后扔在一边。 他拍了两下桌子,“我发出去二十八份请帖,二十八份呐! 那二十三位财主不拿我当人物,不给面子。是啊,在大户人家眼里,我区区一个流贼能有什么面子?他们大概以为革命军很快就玩完了。”
李自成看着王重新,笑问,“焕宇兄,是不是这样?”
老王尴尬一笑,“呵呵,总有小人不识抬举。”
其实他自己也跑了几趟衙门。 贾富贵一样首鼠两端,近来四处拜神。 这还是跟大统领深谈过的,多少得了些好处的,其他人压根不尿革命军。 上次因为进入上党的农民军人数少,官军又来的快,绝大部分财主士绅没遭多少难。他们仍然抱有侥幸心理。 大统领不得不敲打一句:“一个人上了船,又不肯抓紧船帮,我看他迟早会掉下水淹死。”
“……”王重新、贾富贵局促不安。 李自成也不想深究,转口说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诸位看得起在下,总不好让你们破了财又背了通贼名声,却任由旁人逍遥自在。”
贾富贵担心道:“大统领,若是出动大军前来镇压,恐怕官府那边不会善罢甘休。”
李自成起身,背着手在地上绕了一圈。 “前几日,陕西已经有两部农民军陆续过黄河进入山西,宁武总兵孙显祖正在河津围剿。你们且看吧,现在‘流寇’只有一万多人,可是过完年就是十万,二十万。 财东们,纵情恣意的好日子没几天了。等祸乱一起,玉石俱焚。 窦庄有城有炮,这也只是他一家。旁的呢?人能跑,家财也能全拉走?往哪走? 你们别看革命军收的税高,仔细想一想,绝对物超所值。 尽管你们理解成了勒索敲诈,或者是保护费。我只想说,赋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革命军的大本营就在历山,我就扎根不走了!你看官军能不能剿灭我。谁能奈我何? 可笑那帮见识短浅之辈,九牛一毛的税都不愿交。等大难临头,家破人亡悔之晚矣!”
李自成一一看着几人,“三天时间!沁河两岸凡是不愿交税的,老子不管他是尚书还是侍郎,统统抄家!鸡犬不留!”
“……” 贾富贵等七人倒吸七口凉气,短毛终于要下毒手了? 干得漂亮!不然我们岂不是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