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暑气蒸腾，连绵不断梅雨之间罕见的晴朗天气无情蒸发着空气中的水分，使得江南变成了一个大蒸笼，只穿单衣短打进行劳作也会汗流浃背，何况行军打仗？　　临安位于杭州以西近百里处，是扼守走徽州山区进入杭州的重镇，在临安西北十里地方的西墅镇，有连营的兵将数万驻屯在此，此时临安这山坳中连着下了半个多月的梅雨，如今天一放晴，火辣辣的太阳高悬头顶，阳光虽称不上毒辣，但却是温水煮青蛙，闷热的厉害。　　聚集在苕溪河畔的明军士兵不停的用河水降温，许多人都是表情恨恨的看向东南边的临安城。　　“爷爷们累死累活护送皇帝走了好几百里山路，断后的弟兄留了几千号人，就回来五百个！现在快到杭州，却拦着不让俺们去，是何道理？！”

“哼哼！皇帝没死也没投降，杭州城里的老爷们就急着找新皇帝了，得亏咱们走得快些，不然晚些来，那劳什子潞王就不是监国，就要称帝了！”

“奶奶的！依我说，打过去算鸟！这帮子混账，守城的人我认识，不就是那方国安的人吗？他娘的，鞑子过江他两枪没放就跑了，我道是去苏州呢，原来跑到杭州了，方国安算什么东西，也敢跟俺们叫板？！”

“...”　　路过苕溪河边的田雄听到士兵们大都抱怨远道而来不能到杭州歇息休整就算了，在这山坳里挨蒸不说，还要挨那杭州潞王一党人的指摘，要他们亮出身份配合潞王的兵马整编。　　这种屁话自然不会有人听，不止军中士兵，就连全军统帅黄得功也大为愠怒，连番致信潞王，让其退位让贤，迎弘光皇帝进入杭州。　　不过潞王之所以死撑着不松口，那也是有原因的。　　除了本来在浙江的明军王之纲、黄斌卿、蒋若来、王朝先、马信等部之外，从江南退往浙江的方国安、杨龙友等部，这些人虽然对朝廷阳奉阴违，但基本不是参与了拥立潞王，就是默认不表态。　　现在黄得功带着几万北来的明军要进入浙江，本就会与浙江的明军起冲突，何况他们还带来了一尊“大佛”。　　西墅镇，明军一串军营围绕的中心，镇子内的一处地主大院里，朱由崧正焦躁不安的来回渡步，没过多久，当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脚步与甲片碰撞声，他眼神一紧，走出去迎接道：“黄侯！”

来人正是黄道周，他拱手垂头：“陛下！”

“黄侯，杭州已经有了回信，潞王依旧是坚持说辞，叫尔等配合整编，还要命人辨认朕的身份，呵呵！”

朱由崧脸色格外的冷厉，说话间不免咬牙切齿。　　要知道，他才是正牌的皇帝！潞王去年与他争夺皇位，朱由崧留他一命已经是慈悲心肠了，哪里知道现在会来这么一出。　　黄得功闻言，表情一下难看许多，垮着脸抿嘴攥拳，随他一同进来谒见的众将则是面面相觑，各自都是心思不定。　　“陛下，稍安勿躁，臣闻镇江总兵郑芝豹已经委送了黄尚书去杭州劝说，听从潞王号令的兵马有不下十万，臣部远道而来兵马疲惫，而且现在大敌当前，无论如何也...”　　杭州城出现的操蛋事情黄得功刚开始还以为是坊间传言，直到率军来到临安，表明自己是奉弘光皇帝朱由崧南狩杭州却遭到了阻拦，临安县令直言潞王已经在杭州行监国事，弘光皇帝早已被俘云云。　　那时，他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　　至今日，事态的严重性愈演愈烈，杭州方面不仅把南逃的方国安调到了余杭来与他们对峙，急令浙江各地总兵、副将等统兵前往杭州勤王，还以监国潞王的名义向天下各省传旨，声明弘光帝已经被鞑子俘虏，今后由潞王监国暂摄皇权，抚御九鼎，以示正统。　　这一下可以说触动了朱由崧本就脆弱的自尊心，他逃出南京将京师拱手送给鞑子已经使自己的威信大受打击，多亏是跑到了黄得功这儿，若是去到其他军将处，八九不离十就是绑着他去降清献功了。　　所以朱由崧在这次与杭州沟通无果后，已是再也等不得了。　　“苏松已为清军传檄而定，朕无法容忍潞王这等叛逆行为！必须即刻出兵，进入杭州！”

“黄侯！”

朱由崧的声音在黄得功耳畔响起，他犹豫不定间，身旁的马得功接上了话。　　“陛下！侯爷！末将以为，断然不可放纵这样的事，陛下是天下共主，九五之尊，岂能为他人拭捋龙须？若不重拳出击，则陛下威严扫地，天下失心也！”

马得功继续道：“且那方国安军队不过尔尔，我们有强兵数万，只需剑指杭州，不过百里之途，破敌之后奔袭一昼夜即能讨灭叛逆，正确人心！”

他话说完，田雄当即跟着附和起来。　　“末将附议，潞王混淆视听，散布陛下薨天消息，导致浙江士民不明就里，错上贼船，陛下只要亲自露面，抚慰杭州士民，告之以只讨潞王，余党不究，想这趁乱上位之辈必抱头鼠窜也。”

两人一唱一和，底下诸将也是在临安盘桓数日，数万大军局促不前，难以消受继续在临安山谷之中前进不能后退不得的局面，纷纷拱手表示己部兵马皆厉兵秣马，休整得当，只等皇帝一声令下了。　　朱由崧大感欣喜，不过还是看向黄得功：“黄侯，你意下如何？”

黄得功舔了舔嘴唇，望了一圈众将，只得是点头同意了。　　“好！事不宜迟，兵贵神速，今晚大杀牛羊，朕发银十万两，犒赏诸军，待进入杭州，每军士再赏五两！”

对于朱由崧这样一个铁公鸡来说，能拿出这些银子犒劳军队，实在是难得可贵，诸将随即跪下拜谢，朱由崧则连忙说道：“诸将军免了，朕能安全抵达临安，多亏诸位齐心协力，待讨灭潞逆，朕绝不会忘了大家的。”

他这么一说，诸将还真就不跪了，只是作了一揖然后退下。　　当晚时分，西墅镇的明军吃上了这半个月来最好的一顿饭，牛羊猪狗，鸡鸭鱼鹿等皆有烹煮，吃完过后每人还分到了两许的银两，作为作战前的赏银。　　“啧！皇帝老儿真是抠搜，这一两银子够干甚的？他不知道江南粮价已经涨到十两一石了吗？这银子也就够咱爷们吃个三五天的。”

“有银子拿就不错了，听说杭州城多的是有钱人，豪商遍地，打到杭州咱们就算是小卒子，也能捞到不少，赶紧吃吧。”

“是是是，就是不知道皇帝还能过几天好日子，南京离杭州也就五六百里吧？”

“想那么多作甚，哪儿不是活，唉，这世道！”

...　　杭州，监国府邸。　　潞王正和拥立他监国的“臣子”们商议如何应对临安的“逆贼”，只不过房间内安静无比，除了不时拂过一股微风，扰的屏风后鸟笼里的精美鸟儿们叽喳两声就再无其他。　　“诸位爱卿，难道没有什么办法吗？”

朱常淓有些郁闷的问道。　　而他这样说，让在座的张秉贞、吴克孝、左光先、朱大典等人心有腹诽。　　临安的皇帝是真是假，难道你不知道吗？现在你是监国，打赢了你是皇帝，我们能捞的好处有限，就算你能力不足，要我们出谋划策，难道不应该自己站出来挑个大梁，揽下责任，我们才好说话不是？　　现在两手一伸，指望我们主动挑头？　　于是几人继续沉默，不是仰天望着房梁，就是低头凝视地面出神，或者一杯茶能抿个几十口那种。　　总之，没有人站出来挑头之前，在座的几人是绝无可能率先出头的。　　“啊——！孤乏了，诸位大人若无事情要说，就请回吧，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议。”

朱常淓上下眼皮一直打架，最终还是撑不住了，百无聊赖的摆着手，起身走到屏风后，失去了身影。　　见朱常淓这样草率离开，在座几人立刻从方才的冬眠状态恢复，个个眼神犀利互相交换着信息，最后不是叹气就是摇头咂嘴，毫无疑问都不怎么有信心。　　“左公，请...”　　“哎，朱御史，慎言，天色已深，诸位都回去休息吧，如监国言，何事明日再议。”

朱大典张了张口，神色纠结无比，不得不卷了卷袖子狠狠一挥。　　翌日，上午，从钱塘江进入杭州城外大运河畔码头停靠的一支船队引来了周围人群的注意。　　末了，从船上下来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高瘦文官，他面容圆润，眉眼端正，行为举止皆偏偏有度，一看就是满腹文略的大儒。　　这绯色官袍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穿的，特别是上面还绣着锦鸡补子，这是正二品高官的象征。　　此人就是受郑芝豹请求，前往杭州来协调皇帝与潞王之间对峙僵硬局面的黄道周。　　黄道周一下船，就深感悲凉，只因他目光所及之处，多有衣衫褴褛的流民，其中大都是两颧凹陷、双眼无神、披头散发、身材枯瘦至几可见骨的模样，而进入城内后，城中百姓也是脸上多有菜色，表情多半为坏。　　须知这可是天下富甲的杭州，是林升《题临安邸》中描述的杭州！　　“如此悲景，竟是杭州所见，若非亲眼目睹，如何能信邪？”

黄道周喃喃自语，但这还不是最让他难以接受的，黄道周亮出自己身份，就要去见潞王，可是竟被拦了下来，仔细询问才知道是临安方向的守军方国安部被击溃，前锋部队已经退到了杭州城外，此时杭州已经全城戒严，潞王也急召了城内官员议事，如此大事在前，黄道周自然也被拒之门外了。　　“终究还是来晚一步！”

杨天宰随老师黄道周一同前来，如今对峙局面已经被打破，双方势必是要争个你死我活才能罢休，他们又如何能劝得了？　　“老师，杭州将要见兵戎也，老师不如过钱塘去绍兴拜访一下念台先生、方阁老等？杭州事已不可为，鞑虏拥大兵就在南京，皇帝与潞王还在杭州内讧，弟子以为...”　　黄道周心里也是清楚，他甚至知道杭州一陷，江南就真的再无翻盘可能了。　　毕竟比钱塘江雄伟数倍的长江都无法阻敌，焉能期待失去杭州后，能够仅凭绍兴、宁波二府之地抗拒拥有整个江南和北方的清兵？　　难，太难了！　　他有些灰心意冷，对杨天宰的提议只是点点头表示同意。　　绍兴、宁波二府，算是目前仅存的掌握在朝廷手中的江南之地了，这两处地方的人才与精英还是非常之多的，杨天宰口中的念台先生、方阁老就是其中翘楚。　　念台先生即刘宗周刘启东，如今他正在绍兴老家致仕，而方阁老则是方逢年，他在崇祯朝时曾被加官国子监祭酒、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以此入阁辅政，弘光朝时，这位阁老也曾被以原官召回，不过他并没有奉召前去。　　既然杭州不能待了，就这样回到崇明也是毫无益处，不如在此回去之前前往绍兴、宁波二府拜访一下当地的名流士绅，向他们宣扬一下安平郑氏，如果能在日后起到一些作用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即使不能，也可以交流交流文学、感情等。　　毕竟都是天下的大儒，惺惺相惜之情还是有的，指不定今后因为战乱可能就再无法相见了。　　于是，在杭州待了不过几个时辰，黄道周辞别了最后时刻左光斗、张秉贞等人的邀请，登上了船只，从杭州离开走水路往绍兴去了。　　至于身后的杭州？　　黄道周在钱塘江上朝北方瞥了一眼，杭州这座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城市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　　“天下事怎崩坏的如此之快，现在还出现这样荒唐可笑的事情，不论皇帝与潞王谁人获胜，清兵可都是将要南下了的！”

而在杭州，西边的临安和余杭二城已经被黄得功的部将占领，田雄、马得功等将的兵马正以急行军的速度朝杭州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