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弘光元年闰六月初一，也是清顺治二年，是永昌二年，也是大顺二年。 华夏神州，几为九裂，北为鞑虏圈占，南则巴蜀有大西张献忠、湖广诸军混走、江南尽为清兵占领，海内一片沉沦，将重演南宋灭亡之故事也。 这是江南之外不明就里的人大多猜测，也是京师的满洲王公所认为的，唯独江南地区的官绅士民，处于暴风眼中的他们才能辨别事情真相。 嘉兴、乍浦所。 郑芝豹没有多余的时间和位于崇明的众将商量，更关键的是，在这道选择题上，郑芝豹是有自己的看法的。 “传我将令，命林察、施大瑄出崇明往攻常熟、无锡，陈豹出刘河堡攻太仓、昆山，林习山统兵往金山，入据华亭，董惟哲领兵往崇德去，防备清军，叫方国安那厮带上他的兵马随我攻嘉兴。”
“其次，以南安侯世子之命传檄各地，将拥唐王为监国，行摄天下，保衣冠头发、士民性命，以驱鞑虏！”
方国安候在帐外听到里面响起一阵阵声音，就知道这个抉择郑芝豹已经做出，不过一会他被叫到帐内，被郑芝豹委任为攻取嘉兴先锋，当即拱手表忠心。 “若唐公拥雄主以监国，旌旗招展号令四方，某为公之先锋，欣慰之至！”
虽然没有得到前去绍兴收复地方的美差，但能跟着攻打嘉兴也是不错，因为不管是将重心放在苏松还是放在绍宁，都是有利有弊的，就怕郑芝豹脑袋抽风，迟迟不肯动手，亦或是干脆作壁上观，那就彻底错失良机了。 方国安拍完马屁，试探着问起绍兴、宁波二府如何处理。 “绍兴、宁波二府吾自有决断，就不劳方总兵费心了。”
郑芝豹并不打算给方国安说浙东的事，方国安自讨没趣后也就没敢再问，快步退了出来。 走出帐内，其余的诸将还留在里面与郑芝豹继续讨论着事情，方国安知道自己是外人，受到防备，只得赶往他的队伍中去，吩咐左右亲信即将用兵。 “父亲，可是回杀回绍兴？”
方士衍问道，他初时听到鞑子要天下汉人剃发梳以金钱鼠尾时，就心头火涌，此时听到方国安说要整军备战，自然兴起。 “非也，是往嘉兴去，今后谨言慎行，切记我们现今处境，不可妄言。”
方士衍微微一愣，不知父亲为何要这样与他说，但也懵懂答应下来，乖乖闭上了嘴。 明末的江南不愧人才辈出这四个字，江南任何一个州府都能拿出几个排得上号的大官，如嘉兴，不如苏州、杭州、松江、绍兴、宁波等地出名，府内却也有徐石麟这等官至吏部尚书的大佬，还有万历四十四年状元官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的钱士升及其子钱棅等。 郑芝豹从绍兴归乍浦后就有嘉兴府各县士绅的家人前来问计，请求郑芝豹出兵，而在郑芝豹终于拍板，敲定江南郑军的主攻方向后，嘉兴府有志恢复明朝正朔的士绅无一例外都得到了回复。 嘉兴县城内，大士绅钱士升与徐石麟等十余名绅缙在知府衙门内与嘉兴知府钟鼎臣会面，嘉兴城内的清军人数并不多，只有数百人，其实这个规模根本不需要郑军前来，他们这些本县的大士绅就能解决，拉出自家的家丁护院，哪个没有百十号人？ 再发动一下百姓，几百个清军根本不足为惧。 但关键不在于嘉兴的几百清军，而在于南京、杭州的清军主力，特别是目前仍旧逗留在杭州尚未北还的清贝勒博洛的满洲八旗。 他们反正容易，之后如何保证大明龙旗不降才是困难，而且如果不请郑军前来，城内贪生怕死之徒会极力反扑，还会将清军引来，作为内应，到时就是白白送死，毫无意义。 “今朝江南各地民情激愤，都为薙发异，清朝不收成命，又以大肆屠戮我辈，搜刮钱财，比之当年倭寇无有二样，此时我等若不举义旗，百姓滔滔之议何能挡也？”
“镇江总兵郑芝豹拥兵数万，舰队如云，行我江南，如蛟龙入海，猛虎下山，锐不可当，岂满蒙胡虏能于江南抗之？”
“是也，吾刚得信，郑总兵已打出‘护发卫国’的旗号从乍浦出兵了，一日之内就能兵临城下。”
嘉兴知府钟鼎臣不是清军派来的，当时清兵一路横推，江南明军非降即走，如钟鼎臣这般被迫投降者多如牛毛，但现在形势有变，满清又强令汉人剃发，更有借剃发之命横征暴敛，掠夺财产之事，惹得江南绅缙多有不满。 恰逢郑芝豹屯兵数万，舰船千艘，驻扎在长江口的崇明沙洲上，这不正是瞌睡来了有枕头吗？ 钟鼎臣环视一圈，在座的都是嘉兴府最有牌面的几位士绅，他们聚齐举事，纵然没有郑氏援助，这也是不可阻挡的了。 “既行此事，吾等当怀必死之志，否则大事难成！”
钱士升驻扎拐杖接过钟鼎臣的话：“吾年古稀，尚不畏死，诸君还都年轻，若复江南，则都可为国之柱梁，若再造大明，名垂青史亦是不难。”
钱棅在这里年纪最小，此时却也忍不住出言道。 “诸位老大人，江南之士何其多也？光棅所闻，就有松江陈子龙、苏州黄宗羲、远的还有常州、镇江等地士人联合反对剃发，甚至应天府下也有士子声讨，清国行径，与蛮夷无异，此等异族，断然无入主我华夏之理，现今局面，正是反攻之大好时节！”
年仅二十六岁的钱棅一身正气，倒真不愧江南年轻一辈士子的风采。 如他们这般出身高门的子弟，在继续祖辈的科举之路同时，也对旧有的几乎僵化的体制提出了质疑，同时对来自海外的新鲜事物表示欢迎，而相互结社，互为犄角就是他们反抗现有体制的一种表现，虽然这种社团许多时候也变成这些江南士绅家族拉帮结派结成利益团体的工具，但不能否认，这批走在大明朝乃至世界最前沿的人群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御冷公之子年轻才俊，志向非小，是我们老态龙钟了，哈哈哈！”
一旁的徐石麟对钱士升打趣道，场间顿时响起一片笑声。 他们期待着属于江南士绅们的胜利，期待着将胡虏赶到江北，重现东晋时期“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却忘了先前四镇时期，东林、复社集团的节节败退，忘了那狼狈之相。 ... 郑芝豹的进军真是顺利，他派董惟哲前去崇德防备杭州清军，给予的兵力也是最多，足足有五千人马，并且把乍浦的舰队调了大半前往海宁，而海宁与崇德之间相距仅三十里，不管是哪一处遭到了清军进攻，都能互相之间给予支援。 而在东边的林习山，虽然只带了不到一千人，但在金山却有不少人马驻扎，而且松江府没有什么清兵，在崇明郑军的协助下攻取松江难度应当不大。 至于郑芝豹本部。 “城内的绅缙已经来信，说是守军有五十个满蒙八旗，其余的三百多个清军都是汉军，不足为惧，他们驻扎在城西，今晚发动袭击，尽量不要走脱一人，可否？”
站在城外远眺嘉兴城，郑芝豹嘴里嚷嚷着，一旁跟在左右的方国安连连称是，拍着胸脯作出保证。 “嘉兴城南面多水，正适合我们进攻，我会在城南以主力佯攻，吸引清兵，你绕到城西和城内绅缙配合入城，杀伤清兵，明白的话就去准备吧。”
方国安点头表示明白，接着就忙不失迭的回到自己的队伍当中，拿出城内钱士升、徐石麟等人给的城防地图布置起任务来。 这几天功夫，他的兵马从三千人涨到了四千，这不是郑芝豹给他拨的人马，而是方国安派人在临平山附近收拢自己的残兵，以及顺着踪迹一路追过来的兵丁，手下的人变多，方国安的自信也就水涨船高，更别说他了解到嘉兴城内只有三四百个清兵了。 这反正的进攻根本不需要怎么计算、怎么图谋，当郑军穿着明军甲胄、服饰，打着“郑”字大旗来到嘉兴府，沿途的百姓多有送上米汤、稀粥等吃食的，还有那有胆之士为郑军领路，直到嘉兴城下。 “箪食壶浆不过如此。”
郑芝豹作为全军主帅，以及当前整个江南明朝的旗帜，自然受到了热情招待，居住在嘉兴城外的各路士绅看到郑军大部抵达，纷纷持着名帖来到郑军营前求见。 而他哪有这么多时间？只见了钱棅、徐石麟、倪抚这些有名号的绅缙，向他们保证自己此次进军不是匆匆而来匆匆而走，是要迎奉唐王监国，以恢复江南，驱逐鞑虏为己任的。 如此，安了这帮嘉兴士绅的心，郑军又在嘉兴城周围散布“护发卫国”“不与北虏为奴”等宣言，至傍晚入夜时分，整个嘉兴城四周，已是入眼点点星火，难得一见的大场面了。 “轰！”
随着郑军火炮的炮声响起，嘉兴的攻城就算开始了。 郑芝豹大军走的是乍浦、平湖、嘉兴一线，沿途虽然有平湖塘作为水路沟通，但是平湖塘窄小，难以走郑军大船，而且今年雨水不丰，郑军的水师优势更是受限。 不过即使这样，郑军的火炮也能通过小船运送到城下，当然，运送而来的自不是福船上的大炮了，而是一般的火炮，用来轰击嘉兴城有些勉强，可要想想城中还有十数万不愿剃发，将要被逼死的百姓，那事情就一下子变得简单了起来。 “满狗要我等头发，就是要我等性命！有卵蛋的汉子，就别窝在家里当乌龟！”
“诸位乡亲父老，我是嘉善钱棅，今日镇江郑总兵大军而来，鞑子好日不复，为我等头发，为我等妻女，为江南同胞，与我共起！随吾开门迎大军者，人皆有五两白银！”
“愿意留头发以孝祖宗者，何其幸哉？愿委身为奴，以妻女供鞑虏蹂躏者，何其耻哉？！今日剃发，明日砍头！君等不闻直隶、山东等地流民口中悲也？！”
嘉兴城内，在本府十几个大士绅的带领下，城南城北城东城西，各处无有不走上街头号召百姓奋起反抗者，而城内投身满清当奴才的人想要制止，却找不到领头的人，他们派人来到知府衙门，却猛然发现衙门外的捕快已然是等候他们多时了。 “府尊，城内诸处民意大起，府尊可以出面号召了。”
嘉兴知府钟鼎臣听到师爷这样说，也是嗯了一声，起身走出府衙，他命人将府衙内被绑住的主簿与几个典吏带上，来到城中心，而此时城内的清军已经是如过街老鼠一样，遭到了城外与城内两边的夹击，几近不支，将要向西逃窜出城而去。 “杀！跟爷们杀鞑子！”
城西不知何时，突然暴起一阵喊杀声，乌泱泱的一群人瞬间冲破城门，朝着城墙上不知所措的清兵杀去，这股明军拥有远超于清军的人数优势，而且冲杀起来竟然是丝毫不退，悍不畏死一般，叫人为之肃穆。 领头的正是方国安，他带着自己的儿子方士衍以及亲兵百人冲在最前端，不仅仅是为了完成郑芝豹给他的任务，甚至有些报仇雪恨的意思在里面。 这一点方士衍最为清楚，他可是眼睁睁看着几千个弟兄在杭州城下进退无措，最后不得已丢盔弃甲向东狂奔三十余里，才逃出生天，而到了临平山时，原本万余的兄弟竟只剩下三千多人，半天功夫就损失了一大半的人马，这对方士衍来说堪称人生第一回，而对方国安来说，也是心在滴血。 西城门的战斗简直是一边倒，清军被冲的节节败退，这一幕引来城内百姓的呼啸，早已急不可耐的钱棅立刻号召他的家丁、侍卫过去助阵，而一路随行者甚至达到了上万人之多！ 很显然，这几百号清军根本不够嘉兴城十数万百姓与城外的几千郑军啃的，夜才过半，嘉兴知府钟鼎臣就宣布嘉兴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