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同样的一个梦中惊醒。梦里——叩门声，一声，一声，之间间断片刻，随之，又是一声，一声……我打开被轻声叩响的门。房东赤裸出现在门前，楼梯顶那盏昏暗的灯投过来光亮把她赤裸的身子照亮。她僵立在门前，双眼微微闭合，一脸睡意朦胧。她一条胳膊环绕在胸前，伸过去的一只手搭在另一侧肩上，另一只手，抬起在胸前，做着欲要叩门的姿势。然而，她这只手却意外停下，停在她与门之间。她仿佛于睡意中，又仿佛陷入一段长长的无穷无尽的沉思中，宛如一尊雕像立在门前。“一个梦？”

“是。”

“或者——”“不是一个梦。”

……我寻思着，待我稍稍缓过神来，再定睛看眼前，门前却又成了一个空无。赤裸的房东却不见身影。“一个梦？”

“是。”

“或者——”“不是一个梦。”

……我已分辨不清，时常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惊在原地，反反复复地这般寻思着。不仅仅是在睡梦里，走在白昼的一条街上，我时常突然隐约听见叩门声响。一声。一声。间隔片刻，又是一声。……我倏地停下脚，耳畔叩门声仍隐约。环顾四周，车辆与行人匆匆的街，加之两侧绵延耸立的高楼，我却不见身旁一扇被轻叩响的门。“有一扇门潜藏于我身边？”

“或者。”

“有一扇门，我却不能看见？”

……我立在原地，沉思冥想许久，仿佛确凿有一扇门潜藏于我眼前，或者，在我身旁。我又隐约听见那扇门被轻声叩响。我接着沿街往前，在一条街尽头遇见一座桥。桥顶正昏黄，两盏高高举起的灯亮起。“每当黄昏时，她便出现在这座桥顶，就像此时此刻的我一样，立在桥顶。两盏高高举起的灯在头顶上亮起，可是，她却没有出现这座桥顶上……”我停立在桥顶，这般寻思。桥顶行色匆匆中，房东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我……在……寻找……我的女儿……”我顿时僵住。房东的神情同她出现在我梦里惊人般相似，只是不像梦里那般赤裸着。她立在我面前，定定地看着我，但是，我突然发觉她似乎没有看见我般。她的目光仿佛穿透我躯体，望着我身后远远处。她整个人陷入深思中。“我……寻找……我的女儿……寻找她……二十余年……”“一……个……圆……圈……在……转……动……”我似乎在打断她。不知何故，我思绪内突然浮现出那个转动的圆圈，清晰起的圆圈，在我思绪内一圈一圈地转动，仿佛我正置身于那个圆圈上。“……二十多年……一片湖水……我在寻找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她在一片湖水边……我寻找了我女儿二十余年……她在一片湖水边……”她说着，我一时间蒙住，感觉自己模糊不清思绪里，又新添了两三重隐隐约约的意象。我思绪内像升腾起一团山涧迷雾般。我愣愣地望着眼前仿佛没有发觉我般的房东，好长时间里，她睡意朦胧般望着我，脸上神情同梦里一模一样，没有丝毫表情。在桥顶上，她就这样长时间地对我望着，但却又似一直没有发觉我，像穿透我，望着我身后远远处。“我……要寻找到……我的女儿……”她说完这一句后，便与我不辞而别。她身影在我眼里慢慢消失于桥下。“那不是一盏灯。”

小老头不知何时，悄然无声地立在我身旁，他同往常一样仰起那张干枯的脸，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睛对着那盏灯。“那不是一盏灯？”

“那不是一盏灯。”

小老头坚定不移地回答我。我同他一样把目光移在那盏灯上，两个人目光久久地对着那盏灯。夜渐深。桥顶发现一双高跟鞋清脆的声响。高跟鞋满脸忧伤地走近，一张粉饰透了的脸，像一朵花儿，开得久了后，便残了。“我同兰子要结婚了……结婚那天，我把自己打扮成一位女人模样，穿件漂亮的白色婚纱，脚上一双崭新的红色高跟鞋……”高跟鞋突然说起，他像是对我和小老头在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停了会，又接着说起。“爱情……爱情是什么？在这座城里，我不能再听不见我脚下高跟鞋的声响，倘若没有了脚下高跟鞋的声响……我便迷失在这座城里……爱情……爱情不是我脚下高跟鞋的声响……但是，爱情如同我脚下高跟鞋的声响……”高跟鞋突然停下言语沉默起。桥顶上三个人一同沉默住。仲夏之夜，白昼的炎热在桥顶还未退尽。“那是一盏灯？”

“那不是一盏灯。”

“那不是一盏灯？”

高跟鞋把目光移向那盏灯，默默地凝视许久后突然问道。小老头的肯定回答与我的疑惑。“我脚下高跟鞋的声响，越来越让我听得不清晰……兰子怀上我的孩子……我要同她结婚了，慢慢地我脚下高跟鞋的声响便又清晰起……”随后，高跟鞋同他脚下高跟鞋的声响一同离开桥顶，渐渐消失在桥顶下。我同小老头仍旧对着那盏灯。“有一扇门被轻叩响。”

“有一扇门被轻叩响？”

小老头的目光没有离开那盏灯向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