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坡顶上停了会，远远地朝孔家村望去，午后秋风吹乱了他齐肩长发。他沿着唯一一条通往孔家村的路走了过去。撑着拐杖的老太婆独自一人伫立在那片坟地，他慢慢地走近她，默默无声地停立在她一边，同她一样对着这座在秋风里枯萎起了的坟。他停立了好一会，老太婆才发现他。她转过满是皱纹的脸朝他望了一眼，便匆匆转回脸。他把她向他转过来的脸，以及向他投过来惊诧一瞥，加之她匆匆转回脸的整个过程，皆收录在眼里。随后，两个人的目光一同落在这座坟上。整个孔家村于无声中，远近不时送来鸟鸣。“您内心处，有段抹不去的伤？”

他目光仍旧落在坟上向老太婆问了句。老太婆似没有听见他的问，旁若无人般无动于衷在拐杖上，目光垂落在坟上。他跟着老太婆在坟前沉默许久。偏西了的落日，从一片云层里露出，投射过来一片夕阳，将两个人身影拉长在这片坟地上。老太婆显得有些疲倦，撑着拐杖转身慢慢离开这片坟地。夕阳把她撑着拐杖的身影映在那条径直里夹杂点曲弯的小路旁。“这座荒无人烟的村庄，一位老太婆与这座坟……”他疑惑着问自己，见老太婆已走远，才离开这座坟。他沿着她走过的那条小路朝那端走过去，留下那片坟地于夕阳中。老太婆坐在两棵老槐树底下木椅上，一对拐杖一左一右依靠在她身上，整个人显得筋疲力尽，似随时即要昏睡过去。他没有跟着老太婆坐到那两棵老槐树底下，而是走到老屋前，把一直跨在肩上黑色背包放在老屋门前的石阶上。他也在石阶上坐了下来，两只胳膊肘支在两条并拢的腿上，双掌心托住下巴两侧，目光没有落在老槐树底下，而是投向唯一一条通往村外路的尽头。夕阳底下，路尽头那端坡顶，在他眼里隐约许久。他从石阶上起身走到老屋另一端，见一片小水塘。小水塘靠近老屋这边有块菜地，菜地里生长着半盛半萎的菜。因接连多日没见雨水，菜地里显得干枯，他拾起水塘边的一个木桶，接连打了几桶水浇在菜地里。在他取水桶时，惊走了好几只潜没在水塘边草丛间的鸡。随后，他走到两棵老槐树底下，坐在离她不远的另一张木椅上。老太婆在那张木椅上稍稍歪着头，昏昏欲睡。夕阳在两棵老槐树外显得有些枯萎了，暮色正在夕阳深处酝酿。“我从一位年轻男子嘴里，获得这地址，才寻找到这里。那位年轻人显得有些神智不清，或者说，应是受过什么刺激，嘴里整日不停默念着……”他突然说起话，似不是对他面前昏昏欲睡的老太婆在说，而是他在自言自语。他接着说道。“那年轻人嘴里还不时提起一个人的名字——雪……雪儿……应是一个女孩的名字……”昏昏欲睡在木椅上的老太婆似是被梦里什么惊了下，身子忽地一颤，极其短暂的一颤，一晃而过。“那位年轻人似忘记他的过去，但在他思想里，似乎隐隐还能零零碎碎记得起点什么。他嘴里不时地念叨着，字吐得也不是很清晰，断断续续的不连贯，念叨出的一个个字，显得杂乱无章，没有头绪。他曾念叨的一个电话号码也是那般，单个数字单个数字地念叨着，号码数字不是按顺序，也是杂乱无章。”

略略有点歪斜地坐在木椅上的老太婆，仍旧一动不动略略歪斜地坐在那，仍旧于昏昏欲睡中。他所说的，她似一个字也没有听得真切。“那位年轻人每天在那座城里走着，仿佛在寻找什么，可是，他又仿佛并非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我第一次同他相遇，他的神情便吸引住我，于是，很多次，我离他一点距离注视着他。他自始至终没有发觉我般，有几次，我试着打探他嘴里念叨的东西。他只是愣愣地望着我，好长一会时间里望着我，但最终，他似并没有发觉我立在他面前似的。”

他停了会，接着又在老槐树底下自言自语般说起。“我接连多日子跟随在那年轻人身后，把他嘴里轻声念叨的记录下，后来，我反反复复地拼凑，才拼凑出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地址。电话早已停机，不能再打通。于是，我顺着地址，寻找到这里。”

老太婆仍旧于昏昏欲睡中，在他言语间，她把两个歪斜在她身上的拐杖摸索在手里，似乎要起身离去。但是，好一会后，她仍旧坐在两棵老槐树底下，一对拐杖一左一右斜依在她身上。“在那座城里，那位年轻人时常独自一人走在街上，他一条条街走着，寻找什么似的。他时不时突然停下，仿佛他身边空无里有另一个人同他相伴似的。他同他身边空无不时地说着话。”

夕阳在两棵老槐树外褪着颜色，远处暮色升腾起，更远坡顶上端，一群归鸟在晚归。“我是一位神经病医生……所以……那位年轻男子吸引住我……”